杭小华大学毕业以后就结婚了,妻子是他的同班同学。当年的周玫几乎是所有的男生追逐的对象,杭小华经过一番努力终于得手,这大概要归功于他那漂亮的舞姿。当年,会跳舞的男生本就不多,舞姿潇洒的就更加难得了。杭小华以跳舞为名接近周玫,终于如愿以偿。这些自然是陈年往事了。如今他们的女儿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杭小华和周攻的婚姻生活也已经有十个年头了。时间证明杭小华是一个合格的丈夫,而周玫是称职的妻子,他俩都十分热衷于家庭生活。另外,时间也自有它的妙用,就是使周玫不可遏止地变老了。杭小华却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具有风度,这从那些刚刚分配来他们单位的女大学生的眼神中即能看出。说杭小华是合格称职的丈夫包括他顶住了种种来自年轻女性的诱惑,一如既往地爱着他的家庭凋玫和女儿。杭小华对一妻一妾的流行风尚十分反感。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作为男人已心若止水,完全丧失了某种必要的虚荣。虽然杭小华仍然爱着周玫,但他深知这样的爱已完全不值得加以炫耀了。
在一次大学校庆活动中,杭小华与周玫携女儿前往,本以为会赢来一片羡慕的目光,然而情形并非如此。那些未婚者或已经离异的男女似乎更引人注目。聪明的人即使处于婚姻状态也很明智地没有带老婆。自然,带老婆的并不止杭小华一人,别人带的老婆至少都要比周玫年轻六到七岁,他们得意洋洋,招惹了不少令人忌妒的目光。看来身边有无女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她们之间的年龄差距,这是投身社会后是否成功的可靠标志,完全可以鉴定此人混得好或不好。老婆越年轻的自然混得越好,其次是没有结婚的和已经离异者。像杭小华这样带着老婆孩子出现除了像一段伤感的往事令人啼嘘外就再无别的意义了。特别是那些当年追求周玫而未遂的人,如今带着他们年轻美貌的妻子前来,看上去就像是某种报复。这报复是针对周玫的,也是针对杭小华这个当年不可一世的胜利者的。周玫就这样在众人的目光中突然老去,其情景十分的恐怖和可怕。杭小华夫妇勉强参加完那些必须的活动后便离开了母校,他们走得悄无声息,几乎没有人意识到。
校庆活动不过是一段插曲,杭小华虽有所感慨,随后也就平静了。他以一如既往的稳健姿态投入到原先的日常生活中去,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于某机关大院,买菜做饭,辅导女儿做作业,空闲时看看电视,每周一次与周玫做爱。除此之外有时他也参加舞会。上文说到,当年在大学时杭小华是一个舞迷,这一嗜好一直保留到结婚以后。当然,杭小华从不自己花钱买票,去那些以盈利为目的的歌舞厅或夜总会。一来他舍不得花钱,二来,那些场合所流行的跳法他也不会。他是一个真正的舞星,对迪斯科抽筋似的发泄向来嗤之以鼻。他的体力不允许这样,而且也认为那样的跳法毫无美感和情调可言。杭小华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混迹于那些比自己的女儿大不了多少的孩子们中间成何体统?因此他虽然热衷于跳舞但选择有限,只能在那些单位或某会议期间举行的联谊活动中露面。由于这样的机会不多,杭小华十分看重,几乎在所有这样的舞会上我们都能看见他翩翩的身影。他一曲不落,并且在场的所有女士都会受到他热情的邀请,轮番与其共舞,直跳得抗小华面红耳赤,大汗淋漓,几乎虚脱。杭小华认为,这也是一种锻练身体的好方法滁此之外就不需要另择时间锻练了。周玫自然不能每次舞会都随丈夫前往,得留一人在家照看女儿,况且她本人对跳舞并不特别热衷,当年之所以学舞不过是为了方便接近杭小华。现在人已经到手,女儿都这么大了,还跳什么跳啊!当然周玫知道杭小华是真爱跳舞,这一点与自己不同。她对他是绝对的信任和放心,不就是偶尔跳一次舞吗?正当壮年的丈夫有机会发泄一下总比整天门在家里要好。周玫懂得因势利导的重要,可见她是一个多么明智的女人。大家都认为杭小华这样跳下去很危险,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提醒周玫,既然她置若罔闻,那他们就等着看好戏吧。可十年过去了,并无任何事情发生。杭小华一如既往地在舞场上旋转着,激情澎湃,英姿不减当年。
杭小华从来不带舞伴,由于舞姿出众,从来不愁有人与之共舞。往往是一曲终了,杭小华回到座位上,没等他坐下,一曲就又开始了。他忙不迭地走下舞池,邀请另一位女士。实际上舞曲间的停顿很短,他完全没有必要离开舞池的,但每次他都要走回来,试图坐下,每次他都坚持表现出某种明确的中断姿势。他的屁股根本就没有挨着椅子,就又起身投入到新一轮的狂舞中去了。为什么杭小华要不遗余力地走回来呢?是不自觉的习惯使然?或应将此看作一个成熟的舞者应该遵守的必要规范?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打字员,无论她的手指如何敲击,每次总得回到开始的键位上。总而言之,杭小华在舞会上的所有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动作都只能证明他是一个卓越的舞者,而不能说明其他。
除了跳舞,杭小华就再无单独活动了。而跳舞的习惯并非自那次校庆活动以后才有,历史乃源远流长。当然杭小华还是有所变化,但并不体现在跳舞方面。校庆活动期间他遇见了一个人,亦是当年的同学,叫成寅的。他们互留了电话号码,回来后经常通通电话。那成寅是个男的,是当年少数没有追求过周玫的人之一,因而与杭小华并无前嫌。成寅一直没有结婚,十年过去后还是单身。杭小华是因为早婚未离让人小瞧,而成寅的身边则没有女人,因此校庆活动期间他俩都无任何风光可言。由于这一原因,两人走得很近,说了很多的话,这在当年是不可想象的。在学校时成寅因长相丑陋,行为猥琐,很少有人愿意理睬他。当年的杭小华是全年级第一风流潇洒之人,自然想不到与成寅亲近了。此刻杭小华为当年对对方的忽略而深表歉疚,成寅却很不以为然,时至今日他们之间居然产生了惺惺相借的感情,当真是世事难料啊!当然,校庆以后两人决定往来也不能;完全归结为他们处境相似,实际上他们的生活方式甚至是完全相反的,彼此间的投合是否可以理解为不同之处的相互吸引呢?成寅没有婚姻生活,因此他对杭小华、周玫的婚姻给予了无上肯定,羡慕之情溢于言表,这可是其他同学所吝啬表达的。而成寅在杭小华看来不愧是一个特立独行的英雄。“要么将婚姻生活过到底,要么像成寅这样就是不结婚。最可恶的是那些换老婆的人。有了老婆还要在外面养一个……”杭小华激动地说。
他们通电话的内容无非是向对方通报彼此近来的生活,这中间既有令人羡慕的幸福感受,同时也免不了苦恼,然而对他们而言幸福和苦恼并不是一样的,甚至也是相反的。因此在杭小华看来将他的生活与成寅的生活合二为一那才叫完整,否则便是片面的、有所匾乏的。好在他有了这么一个过着另一种生活的朋友,可以时常通通电话,报道一些在他看来的奇闻异事,这总比只是盯着自己生活中的甘苦要强。
光是听一听成寅的风流韵事、与不同女人的交往杭小华已经觉得很过瘾,虽然不能亲自实践,总比一无所知要好。因此结交成寅这样的朋友还是很重要的,有总比没有要好。
杭小华尤其欣赏成寅对自己生活的自信。在别人看来破损不堪不屑一顾的日子他却过得快乐无比。虽然他俩的生活大相径庭,各有苦乐,但机小华却没有对方的那种自信。成寅表示,虽然他赞赏杭小华的生活态度,但如果让他与对方交换的话,那是绝无可能的。而杭小华却无论如何说不出这么牛逼的话来,即便嘴上这么说,心里也不是这么认为的。他倒是想摆脱一切羁绊,去过成寅那样的日子,至少也得有一段那种生活的体验。由于两人对各自生活的认识有了这些差异,逐渐地,杭小华对自己的事便闭口不谈了。他需要的只是倾听,成寅信口开河的吹嘘,他的猥亵语调、黄色段子和那些似是而非的淫乱细节让杭小华大为振奋,直听得他面颊潮红、燥热难当,其功用与他每次参加舞会相差无几。在成寅的谈论中N 市商业发达,遍地都是小姐,金钱交易已成家常便饭。那儿的夜晚霓虹闪耀、香风阵阵,气候温暖湿润,流行歌曲在大街小巷回旋不已,一切都是那么的柔软怡人。每次通电话成寅都让杭小华去玩淋验见识一番,他尽地主之谊。当然,每次抗小华都予以了坚定的拒绝。由于态度过于坚定,倒让成寅觉得有机可乘。他十分体谅地告诉对方;“一时想不通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一直在N 市,你随时可来,来了不干也行,看看老同学。总不至于因为此地名声不佳,你连来都不来吧?”杭小华十分感激成寅的周到,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他当然不会真的去寻花问柳,但有必要保留这方面的权利,引而不发是最佳状态。要是所有的路都给堵死了,没准他倒会干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
事情的转折是杭小华去了N 市一趟,并非是应成寅之邀,相反杭小华得知成寅要外出几天这才决定启程的。当时恰好有一个出差的机会,杭小华决定只身前往,实地考察一番。如果成寅尚在N 市,杭小华势必要去见面,而这一见面恐怕就身不由己了,到时候想脱身也为时已晚。如果不去见成寅,那也说不过去。因此杭小华走得很是时候。会议间歇他摆脱了同事,独自一人来到成寅家附近转悠(按成寅给的地址)。一旦进入这一街区他的感觉马上不同,也许是先人为主的缘故吧?大约是下午三点多钟,街上的男女比例明显失调,年轻的姑娘们在杭小华的眼前川流不息。他并不是根据她们的穿着和模样看出问题来的,而是着眼于人群的整体格局和分布。杭小华心想幸亏自己没有晚上出来,否则的话即使没有成寅他也会落人可怕的陷阱。即便如此在一家商场门前他还是被一位女郎拦住了,对方问他几点啦?杭小华如实相告,为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还特地抬了抬手腕。那女郎就势抓住他的手,似乎为了将时间看得更真切些。她抓着抗小华的手腕,看了足有五秒钟,似乎他那张中年男人的脸上有着秘密的指针一样。短暂或漫长的五秒钟很快过去了,女郎道一声谢谢,摔掉杭小华的手扬长而去了。杭小华注视着她的背景,那背带特长的小包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远去的屁股。她到底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什么?杭小华永远不得而知。但他终于反应过来:她是一个妓女。他与妓女终于有了正式的接触,说了话,说肌肤相亲也不为过(她尖锐的指甲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依稀的印痕)。这怎么可能呢?太不可思议了!虽然实际接触只有短短的几秒,过后抗小华在那家商店门前站了足有半小时。他望着女郎消失的方向怅然若失,很长时间里都忘记放下那条如今已不再相同的胳膊。杭小华就像商店门前伫立的时间雕像,极其深入地看着手腕上的手表。回到宾馆后自然一夜未眠,那种激越的情绪一直持续到返回他所在城市。
这次遭遇杭小华不能向周玫说明,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成寅回到N 市。他们在电话里谈了很久。成寅因未能见到杭小华而感到遗憾,杭小华连连道歉,后来一想完全无此必要,乃是自己做贼心虚所致。他表现得如此谦卑还因为对对方更加尊重了,成寅没有说谎,以前电话里讲的都是实情。杭小华感动于他的诚实、坦率、毫无欺瞒,更感动于成寅的生活如此的刺激不凡。以前杭小华只是听说,并加以适当想象,这回却是实地体验,其具体性和逼真感都是无法同日而语的。因此他说了很多,又是恭维又是羡慕,疑惑加上分析,使他变得喋喋不休。如今杭小华的兴趣更广泛了,理解力空前提高,要求对方讲述更多的知识和精微之处,同时他多么需要一个真正的权威对自己的见闻和实践给予大力的肯定,成寅正是这方面不可替代的人选。
从N 市回来后他们之间的通话更频繁了,每次通话的时间也变长,大部分电话是杭小华主动打过去的。成寅一如既往地邀请杭小华去玩——在他没有离开的时候。
杭小华没有像以前那样断然拒绝,而是避而不谈此事。他需要时间消化目前所受的刺激,对于他,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集中全部的精力。为使自己渐渐地平静下来,杭小华现在甚至连舞也不怎么去跳了。
杭小华遭遇那神秘女郎是在成寅家附近的街区,那地方不城不多,地处偏远,杭小华花了五十块钱打的费才从所住的宾馆抵达的。那儿有不少饭馆、小商品市场,但大都是个体经营。周围的建筑物也比较低矮,没有超过五层的楼房。临街的门面由一些大棚或简易房构成,马路上车来人往,尘土飞扬。杭小华幸亏没有找到成寅的住处,否则的话会为其过分简陋而吃惊的。成寅想想都感到后怕,这家伙说来就来。以前在电话里他竭力邀请杭小华来此小住,不过是说说而已。之所以热情有加,是以对方不会贸然前往为前提的。成寅不愿意让老同学了解自己生活的真相,那样可就太没有面子了。
好在目前杭小华为遭遇妓女一事困扰,一时无暇顾及其他。这以后成寅仍一如既往地邀请杭小华,但远没有以前那么热情了。他将杭小华来N 市的目的从体验某种生活偷偷地替换成与老朋友见面聊天。既然是见面聊天,放在哪里都是可以的,并不一定非得杭小华来看他,他去看望杭小华夫妇也是成立的。成寅因此抽空去了杭小华夫妇所在的城市一趟,拜访老同学,总算了却了多年来的一个心愿。
杭小华夫妇设家宴招待他,另外,杭小华还陪着他逛了一次商业街。从街的这头一直走到街的那头,他们一共进入了一家商店。在这家商店里成寅看中了一条裤子,试穿的时候机小华抢先付了款。成寅自然不允。为安慰对方杭小华给自己也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裤子,也就是说两条裤子是一起付的款,再将自己那条的钱给对方就显得见外了。好在裤子并不贵,原料为棉夹杂某种化纤材料,式样为直筒,颜色似绿非绿,有些发灰,穿上后裤管的前方分别呈现出一条柔软的裤缝。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提到这两条裤子,因为下文中它们还将出现。在此不赘。
成寅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以为上面的旅行会起到阻止杭小华来访的作用。然而他失算了。以前,当他竭力渲染自己的自由生活,请对方前来分享时杭小华就是不来。而现在成寅根本不提自己的生活,只叙同学间的情义,对方反倒蠢蠢欲动了。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终于有一天杭小华再也不能满足于成寅的搪塞,第二次来到N 市。这一次他是铆准了成寅没有离开这才出发的(与前一次相反),事先并没有通知成寅(怕他闻讯后逃得不见踪影)。杭小华给自己安排的借口是一个会议(和上次一样)。突然有一天他就来到成寅的住处敲门,告诉对方会议已经结束,他特意多留了两天,来看看老同学。他把自己这一摊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成寅,任凭后者如何处置。成寅所不愿意的事终于发生了。
首先是住所的寒酸简陋暴露无遗。房子是租来的,家具一概来自旧货市场,并且已经用了十年以上。唯一的一张床上被子从来不折,散发出潮湿不佳的气息。抽水马桶里积着深褐色的老垢,冲水装置已经坏了多年,须用一只铁皮水桶接水冲刷大便。那样的铁皮水桶如今在市面上已经见不着了,几乎是一件文物。如此等等抗小华并不以为意。他在一张破沙发上坐下来,灰尘立刻腾得老高,使他使劲地打了三四个喷嚏。为这几个喷嚏杭小华不禁欢呼,连声道:“太舒服了!太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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