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我们准备把一波送到人民路幼儿园去。前一天晚上董柳抱着一波去找宋娜,想约着明天一块去。不一会她回来了,也不说话,搂着一波坐在桌边。我坐在床上看书没在意,突然听到有水掉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我注意到桌上的报纸湿了一大块,抬眼发现了是董柳在掉泪。我慌了说:“怎么了?”
她把身子扭过去,我扳过来,她又扭过去,鼻子吸了几下,就哭了起来。一波说:“妈妈,好妈妈。”伸了小手给她擦泪。董柳把一波搂得更紧,哭着说:
“我的儿子,这么好的儿子,你这么小就命苦,是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我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到楼上把岳母叫来,又问了好一会,董柳说:“我们还想约人家一起去,我们配不呢,人家才不进那样的幼儿园呢。”
我一听心里往下一挫,全身发冷,如掉进冰窟一般,好半天说:“省政府?”董柳眼泪直滴,点点头。
好半天我缓过一口气来说:“想不到丁小槐这家伙还有如此之大的本事!”
董柳说:“人家在那个份上,就有哪个本事,不在那份上,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是没本事。”我想一想这几年院子里的孩子,父母在那个份上的,果然都进了省政府幼儿园,不在那个份上的,都进不去。也没有谁去划一条界线,可这条界线却是如此清晰。别看大家一样天天坐在那里上班,在不在份上,就是如此地不同啊!说起来这是一件俗事,可这俗事现在实在比什么大事比金灿灿的未来比飘忽的终极比人类前途都要紧迫。董柳说:“池大为你对不起儿子,你没有资格做父亲,也没有资格结婚。”岳母说:“董柳你怎么说这个话!”董柳说:“那要我说什么话,说我一波天生就比别人低一等比别人笨?我过不去,我心里就是过不去!还没起跑呢,我一波就比别人慢半拍了,将来还有小学中学大学,我敢想?”
我说:“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毛主席上过什么幼儿园,他还当了毛主席呢。
李时珍曹雪芹都没上过幼儿园,省政府幼儿园的人,几个能跟他们比?好幼儿园最多就是玩具多一点。”董柳不屑地耸一耸鼻子,说:“自己没有本事就算了,还拿毛主席挡在前面,世界上有几个毛主席?”我说:“一波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儿子,我想了这么多办法,你也想点办法试一试!”董柳扭过脖子,一根指头在脸上刮了几下说:“羞!羞羞!这是一个男人讲的话,大家听听!还是一个读了研究生的男人呢,跟我来比,自己碰在墙壁上变幅画算了!”我气得发抖,向门外冲去。董柳说:“你回来!”我站住了。她说:“我也不跟你吵,吵也白吵。
今晚我们就抱着我一波到陈园长家去,让她看着这么好的孩子,该不该有个好环境?我就抱着我一波给她跪下,我不怕丢脸,我的脸不要紧,只要我一波不受委屈,不说丢脸,丢命也不怕。”我说:“好孩子她还看得少?”她说:“这么好的有没有,让她看看!”我叹一口气,女人情绪失去了控制,你就别指望她不说疯话。
我说:“说到底你嘴巴皮磨出了茧也没有用,跪上几天几夜也没有用。人家的儿子进去了,不是嘴巴皮磨出来的,更不是跪出来的。”董柳说:“说到底还是自己手里要有过硬的东西,要在那个份上,不然人家凭什么照顾你!不在份上,把道理讲到骨头里去也没有用,世界上的事,根本就不是道理不道理的问题。道理是什么?屁都不是!你是男人,你手里有什么硬东西?没有就别开口。”又问岳母:“妈,你那里还有多少钱?”岳母跑到楼下去拿来一千块钱。董柳望着我说:“你呢?”我说:“我有多少钱你还不知道?”她说:“要什么没什么,假如今天我一波要一笔钱救命,那就眼睁睁看着他──”听了这话我一拍桌子跳了起来想发作,一波吓得抱紧了董柳,扭过头来说:“爸爸。”我坐下去,叹了口气,不怪别人,就怪我自己,是我对不起儿子。
我心里别扭着,看着董柳给一波换上了好看的衣服,我抱起来,跟着董柳到陈园长家去。一路上我不说话,董柳也不说话。一波指了月亮问:“爸爸,月亮有脚脚吗?”我说:“没有。”他说:“没有脚脚怎么跟着我们走?”我说:
“它想跟就跟,你也拦不住。”过一会一波说:“下次我到华云公园看皇宫,我把帽子带去,我当皇帝,妈妈当公主,你当卫兵。”董柳说:“我一波刚满三岁就知道当什么好什么不好,有些人三十多岁还不知道。”到了陈园长家楼下董柳说:“你去侦察一下。”我上去了侧耳在门边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就下来了。我们站在篱笆旁等着,不一会有一男一女抱着小孩下来,男的说:“我真的没见过这么固执的人。”女的说:“我脸上陪着笑,心里恨不得张开五指朝她的扁脸上抓过去,撕一块皮下来。”说着向不远处的一辆小车走过去。司机钻出来,把小孩子接了过去,一起上车去了。董柳望着远去的车说:“算了,回去。”我说:
“来都来了。”她说:“上去了白白挤出几点笑,也没意思,挤也白挤了。”又说:“气得死真的要气死,可惜人又是气不死的。”回去的路上,董柳一句话不说,我也不说,连一波也奇怪地沉默着。
进了大院,我看见任志强的车停在楼下,我说:“董卉来了。”任志强见了面就叫“姐姐”,又问:“姐姐什么事情不称心?”董柳说:“没有什么称心的事。”我说:“也没什么事呢。”董柳马上说:“没什么事!你要什么事才算事呢?”岳母说:“还不是为了一波的事。”就把事情说了。董卉把一波抱了说:
“任志强你平时牛皮有那么大,再吹一次给姐姐看看。”任志强说:“董卉你别堵我,说不定我就把牛皮吹成了,事总是人在办吧,人总是肉长的吧。是肉长的就有办法,只怕他不是肉长的。”董柳说:“志强你别害我又抱一次希望,我抱一次希望,就死一批神经。”我说:“你不知道那两个园长,那是讲不进油盐的。”
任志强说:“油盐肯定是讲得进的,要看谁去讲,怎么讲。他们机关事务局的局长去讲,你看讲得进讲不进?”我想把刚才想去拜访陈园长的事告诉他,董柳马上岔开了。岳母说:“任志强你把这件事办成了,你姐姐要谢你一辈子。”
董卉说:“连我这个姨妈都要谢你一辈子。”任志强说:“既然是这么大一件事,那我就试一试。我不认识人,我想总可以找到认识人的人吧。”董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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