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阅台正闹闹嚷嚷地进行着对两个反革命流氓分子的批斗。这是一种简单明了、粗茶淡饭的斗争方式。不时拥上来一批批的男女学生对两个流氓分子拳打脚踢加高声叫骂。他们就是流氓,就是反革命,就是拉大旗做虎皮,就是资产阶级,就是牛鬼蛇神,就是恶棍,就是美女蛇。打脸,打头,踢腿,踢屁股。
当一个长着金鱼眼的矮个子女生抡起军用皮带一下一下抽打米娜时,操场上所有的脖子都抻得更长了,像一片要被连根拔起的向日葵。检阅台上拥挤着三四十个最坚决造反的学生,有人喊道:打得好!那个金鱼眼的矮个子女生像个斗志昂扬的小母猫,越打越来劲。
三四寸宽的牛皮带带着百来克重的铜头,抡起来打人再得劲不过了。皮带抽在脊背上噼啪作响,铜头砸在肩上、背上、臀上,发出轻重不同的闷响。当皮带抽在米娜弯下的腰背上时,皮带头便绕过去,砸在米娜的肋骨上,胸腔一定是比较空洞的,铜头砸在上面,发出一点击鼓的震动声。如果抽在臀部,铜头随着皮带落下去,就好像砸在面袋上扑扑地沉闷发实。
这位金鱼眼的矮胖女生叫朱立红,与卢小龙同班,是一个政治课一结束就急步跑上讲台围在老师身边左一个右一个提问题的学生,对一切不圣洁的东西都誓不两立,她憎恨米娜脸蛋的娇柔,身段的风流。打了一阵,她有些累了,当她用手背擦去额头热气腾腾的汗水时,一个大块头的男生劈手夺过她手中的武装带,说道:“这个流氓更该打!”说罢,便抽打起与米娜并排的贾昆来。
朱立红汗水淋淋地看着这个更有力的抽打。一瞬间,她多少有些泄气,因为她被夺去了皮带,从大革命的中心人物变为陪衬,站在那里有点无所适从。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最早行动的,她垂下目光,瞄了一眼弯腰撅屁股的米娜:短袖白衬衫上已经洇上了血迹,深蓝底白花的短裙也洇出了血迹。因为大弯腰,衬衫上滑,露出了一段细腰,上边已有了血汪汪的裂口。两个雄赳赳的女生依然一左一右反剪着米娜的双臂,同时使劲抓住她的头发,让她弯腰抬头,看得出米娜浑身在摇摇欲坠地颤抖着。朱立红觉出了一种成就感,也第一次体验到打人的快感。这种快感在意识中朦胧对应的图像是帮助妈妈杀鱼。一条大鱼白白嫩嫩,用剪刀将其开膛,揪出五脏,刮去鱼鳞,用锋利的大刀把它砍成几段,再切上一些刀口以进味。刀很沉很快,切在肥肥嫩嫩的鱼肚子上锐利无比。米娜腰部绽开的伤口让她联想到开了膛的血淋淋的大白鱼。这种打人的快感在她心头还唤醒了一种东西,这似乎是有生以来一直被压抑的冲动。没有比直接抽打肉体更能发泄心中的仇恨了,此刻,快感像酵母一样在她体内发酵了。为了再表达什么,她又抬起脚朝米娜腿上踢过去,米娜的腿一弯,几乎跪倒在地,立刻被两个扭押着她的女生拉起来。朱立红又狠狠地盯了一下米娜露出一截的细腰,同时在心中默念了一句民间俗语:最毒不过水蛇腰,然后,就以一种心悦诚服的目光观赏起那个大块头男生对贾昆的抽打。
此刻,高扬铜头皮带的是今天北清中学造反的点火人,他两年前在北清中学毕业,现在北清大学读书,有一个与他的形象和气质非常一致的名字——马胜利。当他今天杀回母校传播革命火种时,正值北清中学的学生们已经自行发动,揪出了两个反革命流氓分子,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他提出要挂牌子,要公审。当革命的潮流兴起时,用一系列激进的口号去引导、去加温,你就推动了潮流,而潮流也便把你捧为领袖。今天,他在北清中学首次享受到了领袖的待遇,闹嚷嚷的一千多人被他驱动了,当他号召将两个流氓分子押到大操场批斗时,人群便潮水一般跟了过来。
作为三轮车运输工人的儿子,马胜利长着一副壮实的身躯,腰围几乎和胸围一样大。
他的脸盘很大,颧骨很高,三角眼看人的时候总像在眯着眼盯视对方,皮肤很黑,十几岁的时候走在街上就让人怀疑是三四十岁的人。在北清中学上学时成绩很差,因为是铁饼冠军,虽然屡屡留级,却是北清中学参加市中学生运动会的骄傲之一。凭此,他作为特长生又被北清大学录取。如果对他的情况再做一点背景性交待,他的父亲酗酒,脾气暴躁,时常打骂老婆,以至母亲在马胜利年幼时就患病去世。从小生活的穷困,自然是对马胜利又一个必要的说明。此外,在中学时他就被同学们所嫌恶,理由非常简单,他与生俱来的腋臭。上了北清大学之后,因为打架斗殴伤了右臂,随之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一点凭借——扔铁饼的好成绩。说来说去,他举双手赞成一切革命,特别是当这样的革命和一些具体的细节相结合时,尤其激发他的冲动:这个流氓老师米娜,是他记恨的人物,今天落在他的手里,真是报应。
还在三年前的一天,他穿着运动短裤小背心,露着一身黑红发达的肌肉在操场上练铁饼。穿着蓝运动衣的米娜夹着脸盆匆匆朝水房走去,显然她也刚刚锻炼过,秀丽的鸭蛋脸都是汗水。路过这里时,大概被马胜利的姿势所吸引,她站住了。马胜利受到鼓舞,极为奋勇地表现着,一次又一次做着扔铁饼的练习,旋转,爆发,抛出,稳住重心,挺立,表现男性的力量。米娜看了好一会儿,还非常和善地同他说了几句话。从这以后,马胜利就盯上她了,总是想方设法地碰见她,在她面前表现自己运动员的体魄。一天晚上下了大雨,他穿着短裤在单双杠上锻炼,哼哧哼哧地发出运用力量的声音,把单杠摇得哗哗乱响,眼里却不时注意着旁边的女生宿舍楼,米娜就住在这幢楼中,紧靠单杠的一层楼中间的那个灯窗,就是米娜的房间。雨更大了,浇在身上也更凉了,瀑布般冲洗着他雄马一样健壮的胸脯和肩背。他壮起嗓子吼了两句伏尔加河纤夫曲,终于,那扇灯窗有了反应:窗帘拉开了,看到了米娜的身影。接着,窗户推开了,米娜隔着雨幕张望着,问了一句:“你还在锻炼呢?”马胜利装做毫不介意地握紧双拳,屈臂隆了隆胳膊上发达的肌肉,说道:“是。”
米娜说:“学生宿舍已经熄灯了,你不要破坏纪律,也回去休息吧,明天再练。”一副老师对学生的口气,她关上窗,又推开加了一句:“女生宿舍楼的同学们也都睡了,你不要影响大家。”窗户关上了,薄窗帘拉上了,又拉起了一层厚厚的窗帘,整个女生宿舍楼便没有了任何光亮,一片黑暗在雨中给了他一个冷淡的回答。他拖泥带水地回到了宿舍,觉得自己昏了头脑。再后来一个周六的夜晚,他在校门口看见穿着黑色呢大衣的米娜从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中钻出来,对着车窗挥挥手,便兴冲冲地沿着白杨树相夹的甬道朝校园里边走去。
她迎面碰见了马胜利,问了一句:“礼拜六你也没回家?”仍旧兴冲冲地哼着歌,延续着自己的快乐走了。马胜利凝视着她的背影,一转身,朝一棵粗大的白桦树狠狠踢了一脚。
今天,看到米娜被挂上流氓犯的牌子,他感到解恨。当米娜被皮带抽打得东倒西歪不成样子时,他想起了自己踢杨树那一晚上感受到的屈辱。那一脚自然没能踢倒树,倒是自己的脚拇趾被踢伤了,现在都能回想起当时脚指甲翻裂、鲜血淋淋的钻心疼痛。当今天他高扬起皮带时,他知道手中的皮带、皮带上的铜头是这个大操场上的最高高度了。真是“黑手高悬霸主鞭”。真是“别梦依稀咒逝川”。真是“风展红旗如画”。真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真是“将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真是“好得很,而不是糟得很”。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真是“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真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真是“钟山风雨起苍黄”。真是“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真是“不到长城非好汉”。真是“造反有理”。这个世界怎么能没有革命呢?自己的额头有棱有角,像花岗岩一样,冲锋陷阵如入无人之境。他的下巴大而有力,钢牙铁齿可以咬断一切锁链。
他为什么要夺过抽打米娜的皮带,抽打起这个贾昆来?他对贾昆也有恨。他恨这些装模作样、卖弄学识的知识分子。你他妈的什么美术学院毕业的高才生?装什么样子?打断你的脊梁骨!没几下,贾昆就被打得皮开肉绽。头一次抽打人,他便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打人的技术,和掷铁饼一样,需要爆发力。先要高举,将重心提起来,然后,随着重心下落从腰部发力,一直传到肩部,整个手臂到手腕一个爆发力冲下来。第一下,就把贾昆打得呻吟着歪倒下去,两个男生一左一右架着胳膊拉住了。第二下,打在他的臀部,大概是屁股太瘦没什么肉,听见铜头打在骨头上的声音,卡叽布的裤子一下子打裂了,里边的短裤也裂了,皮肉翻卷着露了出来。想不到贾昆如此不禁打,同时也尝到了掌握一种新技术的刺激。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更是其乐无穷!他又一次抡起皮带,更有弹性地提起自己的重心,脚跟完全离地,然后,皮带带着铜头在空中做出一个极为优美的高扬,那一定是个惊天动地的力量的造型,嗨——地一声猛喊,皮带从空中直落贾昆的腰部,扑哧一声,就像十镑大锤砸下来一样,贾昆顿时瘫倒在地。当两个学生要将贾昆再次用力扯起来时,贾昆已浑身瘫软站立不住了,他像一条被斩断的蚯蚓痛苦万状地扭动着身体,鼻涕口水带着白沫淌了出来,像是吐着白沫的螃蟹。
尽管有使不完的力量,但是马胜利知道,这两个流氓犯绝对都禁不住他的抽打。文化大革命,重要的是革文化的命。他把皮带铜头倒握在手中,挥臂说了一声:“将他们游街!”
朱立红响应道:“到北清大学去!”于是前呼后拥着,检阅台上这群最积极的学生们押送着两个反革命流氓犯朝校门口拥去。一边走马胜利一边挥手招唤着涌动而又有些茫然的人群:“要革命的都去!不是资产阶级孝子贤孙的都去!”大部分人跟了上来,少数人还在犹豫。
马胜利继续前瞻后顾地呼喊着,发动着,人们纷纷汇入了这个潮流。马胜利在队伍的后面又做了一阵鼓动之后,便一路狂喊地跑到了最前面。
这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造反队伍。一男一女脖子上两块大牌子像两副死刑犯的布告一样向前推进着。两个女生一左一右反剪着米娜的胳臂押着她往前走,贾昆早已被马胜利打得快没气了,所以他的左右又增加了两个人,架着拖着他走。他的头像折断了一样耷拉在胸前,两条腿被拖着趟过校园里的土路。马胜利气势汹汹地走在两个犯人的后面,前面是他的俘虏,后面是他的部队。在北清大学他没有争上领袖的位置,在北清中学这里他成了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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