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北清大学国际政治系党总支书记武克勤越来越理解了政治的含义。政治就是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斗争,无论是国际政治还是国内政治都是这样。一旦斗起来,必定十分残酷。
北清大学昨天的批斗大会被工作组中途制止了。工作组闻讯赶到现场,对全场数万人指出,这种批斗不符合党中央的精神,还特别指出,要警惕阶级敌人钻到我们队伍里破坏文化大革命运动。当天晚上,工作组对全校师生宣布:下午的批判会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今天上午得到可靠消息,工作组已经做出明确结论:昨天的批斗大会是性质严重的反革命事件。
武克勤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不高的个子,不胖的身材,加上一双平平常常的布底鞋,在房间里走动时,显不出什么分量,那是魁梧高大的男人才有的气派。她的分量就在这平平常常的走动中,她正在进行重大的思索。她站住了,看着墙上的世界地图,想到自己毕竟是在全国文化大革命中名震遐迩的人物,这给了她一个很有分量的自我感觉。充分意识到自己的政治分量之后,没有什么重量的脚步,尤其显出含威不露的自信来。她背着手凝视着窗外的夜景,灯光朦胧,多少显出了夜晚北清大学教职员工宿舍区的宁静,远远望去,婆娑树影的后面,教学区和学生宿舍区一片灯火通明,那里的大字报区一定还是人山人海,临时搭就的大字报篷早已拉起了成串的电灯,隔着很远的距离,还隐隐传来那里的嗡嗡喧闹。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背手而立的姿态很首长气,自从一炮打响成为文化大革命的先锋之后,自己越来越多地背手而站了,她嘲讽地笑了笑自己,将两手叉在腰上停了片刻,发现这个俯瞰夜景的姿势也是新的,就又嘲讽地露出一丝微笑。
当前的事态虽然比较严重,她却不感到太紧张,因为她多少有些有恃无恐。她抬头看了看墙上那幅刚刚裱好的条幅,苍劲的笔墨写着两个字:“多思”。像是两块怪石峥嵘立在云雾中,下面的落款是“康生左手”。这是她通过康生的夫人曹轶欧刚刚要来的墨宝。这一要墨宝的行为是最妥当的效忠。她能够从北清大学多年受校党委压制的境遇中一举翻身,成为指点江山的风云人物,都和这位中央文革的顾问有关。是他派人找到她,鼓励她点燃北清大学文化大革命之火。
她坐到写字台旁再三思索后,拨通了康生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和蔼的女声,一听就是曹轶欧,曹轶欧在电话中显得极为亲热。武克勤将北清大学的运动情况做了简单汇报,曹轶欧在电话中十分关照地说:“克勤同志,你直接向康生同志汇报吧,我这就叫他亲自接电话。”电话那边传来了康生略有些浑浊和低哑的声音。武克勤首先在电话里表达了对首长赠送条幅的感激之情,康生在电话中说:“那不过是让你多思嘛。”武克勤深知讲话不可冗长,她立刻将北清大学的运动发展做了极为简扼的汇报。康生显然很注意地问清楚了工作组对批斗大会的全部反应和决定,说道:“情况我知道了,你要稳住,要多思。工作组是中央决定派出的,中央内部有些情况我不便和你多说,毛主席还在外地,有关北清大学文化大革命的情况我会随时向他汇报。你还可以打电话给伯达同志,向他汇报一下有关情况,他是中央文革小组的组长。”电话打完了,武克勤久久地凝视着“多思”的条幅,苍劲的墨迹让她联想起一幅“钟馗打鬼”的年画。
她思索了好一会儿,又拨通了陈伯达的电话。在电话拨通的一瞬间她想到,自己居然有了和康生、陈伯达这些重要的上层人物直接通话的资格,真是今非昔比。陈伯达一口浓重的福建口音,很不容易听懂,然而她照样没有漏下一个字。陈伯达的话很简单:北清大学工作组的报告已于昨天连夜送到中央,中央已经有了批示。报告他也看到了,中央的批示会对工作组和全校师生传达。陈伯达最后说:“北清大学昨天的批斗大会性质确实是严重的。”武克勤把电话放下了。如果说康生的电话给了她某种得到偏袒的安慰,陈伯达严肃谨慎甚至稍有些不耐烦的口气则让她感到前途叵测。对于中国的上层,她大多还是暧昧不清的,只能根据最有限的线索猜测和判断局势。瞎子摸象的典故不禁在心头浮起。
丈夫穿着拖鞋,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摇着蒲扇慢慢从他的房间走了过来。家里一共三口人,夫妇俩加一个女儿,住着三居室,一人一间房,成三国鼎立之势。他用蒲扇轻轻拍打着大腿,问:“给康生同志、伯达同志打过电话了?”
丈夫叫陆丈夫,原是个再好不过的当丈夫的名字,但他此刻穿着小背心短裤衩,露着瘦骨嶙峋的细腿和胳膊,顶着一副很大的白框眼镜,尤其显出颧骨凸起两颊凹陷,毫无大丈夫气。武克勤看了看丈夫瘦得露筋的脖子和塌瘪的胸脯,稍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了一句:“打过了。”陆丈夫在对面的竹椅上咯吱咯吱响地坐下了,伸展着两条瘦长腿,接着又问:“情况怎么样?”武克勤垂着眼将写字台上的书本纸张收拾了一下,说道:“不明朗。”陆丈夫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又问:“他们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武克勤并不情愿说,因为丈夫是没有资格听她讲这些事的;却又不得不说,因为有些事情她除了和丈夫商谈,没有别的人可以交流。多少年来,她和丈夫谈话的情绪似乎都有这种矛盾的意味。丈夫是北清大学国际政治系的副教授,当一个男人在妻子的管辖下工作时,做妻子的感觉并不好。而做丈夫的这种处境,又如何会有男人的魅力?
要讲又不情愿讲的矛盾持续了两三秒钟,便随着一声慨叹结束了。她看着手中的钢笔,照章办事地将与康生、陈伯达的通话讲了一遍,显出被迫而讲的冷漠与不耐烦。屋子里沉寂了几秒钟,陆丈夫一边用蒲扇拍打着双腿,一边把腿伸直并拢,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思索着。
他照例要克服每次与妻子对话时的自卑与不安,抬头说道:“克勤,这是你要解决的一个重大策略问题。”看见妻子冷漠的表情,陆丈夫觉得此刻要抓紧讲一些能够启发对方的深刻见解。他说:“你应该多想想法国大革命。”武克勤对这句话有了一点注意,她瞟了一眼陆丈夫,陆丈夫立刻受到一点鼓励,像抓住稻草一样接着说:“任何一场大革命,都要经过不同政治力量之间反复斗争、反复变化的过程,一场大革命会有很多阶段性,这个阶段的领袖人物和英雄人物在下个阶段就可能被送上断头台。”
武克勤眨着眼,瞄着细长虾米似的丈夫,觉得这话貌似正确但又并不符合当前的实际。
她一瞬间又生出对他的轻蔑,就好像看到一只白生生的大虾落在案板上,充其量挣扎两下,连跳一跳的力量都没有。脑子里又若有若无地闪过梦境一般的回忆。
……那是多少年前发生的令人难堪的情景,她仰躺着,丈夫骑到她身上有那么点歇斯底里地捏她、抓她,最后把她弄疼了。她推起他的身体,不高兴地问了一句:“你这是干什么呢?”那一夜,月光透过窗纱斜照进来,床上一片白光,白光中跪立着白生生正在喘息的丈夫,瘦骨嶙峋的胸脯起伏着,脸上是又羞愧又悻恼的表情。从枕头上平视过去,还能瞄到那萎靡不振的男人标志,像是下垂的败军旗帜。陆丈夫双手抱膝坐到床上,感到月光照射下的耻辱,又挪动了一下身体,避开月光坐到床角。武克勤在一种说不清的心绪中,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和安慰对方。相当一个时期以来丈夫在床上拙劣的表现,终于让她失去了委屈求全的耐心。她也曾想坐起身搂住丈夫的肩膀抚慰他,然而,她没有这样做,隐约中有另一种情绪把她凝固在那里。她手撑着头侧躺着,看着脚边的失败男人。斜射的月光将房间分成明暗两半:她在明亮中,丈夫在黑暗中。那似乎成了神秘的象征。事后她曾多次想到,那一晚如果自己鼓起温情哄慰丈夫,或许后来的生活会是另一种样子,然而,她没能那样做,她缺乏哄慰的力量。人经常处在微妙的矛盾状态中,这时一是一否的相反抉择常常只是微微可察的细小差别,而这细小差别有时却决定了其后的一切。
以后,当他们每晚并排躺在床上时,经常出现一种难堪的沉默。再后来,他们尽可能避免同时上床,总是一先一后,后上床的总是在先上床者已经入睡或者快要入睡时才上床。
光明和黑暗又将两人分开了,第一个人自然是开着灯上床,第二个人常常是闭着灯上床,在黑暗中似乎可以不惊醒先睡者而保持和平。当先睡者实在无法用伪装的熟睡避免尴尬时,他们就并排躺在那里,望着窗外的月光,或者看着黑暗的天花板,说一些国际国内的大事或者校内家中的琐碎。
又过了一段时间,在一个合适的理由下,他们分开房间睡了。好在当初就是并在一起的两张单人床,分开很方便。很多年后,想到这段历史的变迁,武克勤还有一种联想:把两张单人床并成一张双人床,原本就埋下了一分为二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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