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龙根的父亲丁福生是个农民,家里有些自留地。一年四季那二分地都没闲过,全家吃的菜蔬,市上卖的瓜果。因为他妈是个会料理的人,所以这块地累死了也不见瘦。归根到底,大家都说,是因为丁家的粪好。丁家老小七个,个个能拉能吃。而且拉出来的屎橛,不干不湿,短短粗粗。让猪拱,猪就肥;兑了水浇田,田就旺。这好名声其实在丁龙根爷爷那一辈就已经创下了,所以丁家上下对每天这一泡是极为重视的。丁龙根从小就养成了要拉就拉在自家坑里的好习惯。他的父亲创下出门七天未大解的记录,等到第八天赶到家里,宽衣解带,一蹲下就是稠稠厚厚的半坑。后来,化工公司征地,丁家的那二分薄田不幸也被划了进去。作为补偿,丁龙根的父亲得了一个农转非的机遇,成为化工公司的一名正式职工,每月拿国家粮饷。当第一次不得不把屎拉在厂里的公共厕所时,丁龙根的父亲痛心极了。一九七八年丁龙根高中毕业。丁福生迫不及待地为儿子办了顶替手续,而自己则火急火燎地赶回乡下去生活。那一天的下午,丁龙根的母亲妹妹至今都记得很清楚,丁福生一放下行李就兴高采烈地直奔妻子刚清理过的茅房,情形就像当初创记录的那次一样。这一次不是出门七天,而是出门十年,端的是了得。事后,丁龙根的母亲专门去茅房张了张。很遗憾,坑底只有非常寒酸的黑色的尖尖的一小团,就像一泡猫屎。不出所料,丁福生从此开始了体弱多病的生涯。丁龙根进厂以后干的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拿着父亲的医药账单到这个部门那个部门去签字去盖章,所以他一跨出校门就习惯了看别人的白眼。这一点对他无风无浪的一生无疑是很有帮助的。
对丁龙根来说,住集体宿舍是一件相当苦恼的事情。尽管他竭力隐藏,他年轻的同事们还是很快发现了他非同一般的地方。像他那样的瘦子,居然能拉出那么粗的一截玩意来,实在让人惊叹不已。他们奔走相告,一起到厕所去瞻仰。更有甚者,他们还嗑着瓜子,叼着烟,一刻不离地站在脸憋得通红的丁龙根的周围,等待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一传十,十传百,丁龙根没费力气成了化工公司的名人。人们看到他时,好像也看到了他身后那截粗粗的尾巴。丁龙根原来大解时不看报纸不抽烟,只是为了充分地静静地享受到这一刻的乐趣。但是,现在这种乐趣被无情地剥夺了。他被迫不得不像做地下工作一样,在同事不留意的时候,飞快地冲到厕所去把它解决掉,并且刻不容缓地放水把它冲下去。如果正好水箱坏了,他就会立刻找来一张旧报纸把那吓人的尾巴盖上,盖上。所以,丁龙根比他任何一个同龄的同事都渴望结婚,更渴望有一小套带卫生间的房子。一九八四年,他如愿以偿。他的妻子是相邻钢铁厂附属的一家集体所有制小厂的一个操作工,人很老相,脾气却坏得可以。这段姻缘当然是好事者撮合的,他们像斗蟋蟀一样把两只蟋蟀试着放到一只瓦罐里。结果两只蟋蟀当即抱成一团弄出一只小蟋蟀来。丁龙根在家上厕所时,总是把门栓得紧紧的,生怕妻子会突然闯进来。住在他家楼上的那一家经常抱怨厕所堵,有脏东西源源不断地往上泛。有人就站出来提醒说,别忘了,你家楼下住的是丁龙根。于是,丁龙根的妻子也终于了解到了丁家这个有年头的光荣传统。当她和丈夫再次发生口角时,她就会说:我反正说不过你,你们丁家这方面从来就厉害。你看,结婚也并不是摆脱那截尾巴的好办法。那么还有什么更有效的途径呢?只有时间,是的,只有时间可以帮上他一点忙。到一九九四年,也就是,丁龙根进厂十六年后,化工公司确实已经没什么人还在谈论他那截挥之不去的尾巴了。大家谈的最多的是股票。化工公司自备电厂的运行工丁龙根先生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在过一种体面的生活。
八月三十一日,我说的当然是一九九四年的八月三十一日,丁龙根是上大夜班。吃完晚饭以后,他看了一会儿“新闻联播”,然后就上床睡了。醒来时是二十三点十分,他不用看钟就知道。洗脸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脸色不太好,有点发青,他怀疑是光线的缘故。恍惚中他忆起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曾答应了老婆一件事情。什么事?他一时想不起来,于是丁龙根又推开卧室的门想问个究竟,但是他的胖老婆正打着震天动地的鼾。丁龙根想,如果这时候把她弄醒,一定会招来一顿臭骂。但是忘了她交代的事情,同样会招来一顿臭骂。到底是今天挨骂,还是明天挨骂?这个问题整整耽搁了丁龙根两分钟的时间。这是至关重要的两分钟,无意中决定了丁龙根的命运,在我以后的叙述中,你将看到这一点。我还可以说得更精确一点,是这两分钟中的一个刹那决定了丁龙根不可逆转的命运。
临近子夜,当时气温超不过摄氏二十度。有风,但很短暂。丁龙根不敢骑得太快,因为他只穿了一件衬衫,骑得快了就使那风显得非常锋利。后来他不得不骑得快一些,因为他是一个谨慎的从不迟到的人。快过小铁道的时候,他注意到右侧那条通往工地的石子路上正开来一辆十六吨位的载重卡车。丁龙根估计这辆卡车将向右转,也就是将和他一个方向,所以他并没有减慢下来。道口值班的亭子边有一盏蓝幽幽的信号灯,使这个夜晚显得更加冷清。为了顺利地通过小铁道,丁龙根还猛踏了几脚。这时没想到的是,那辆卡车突然一个左转弯。接下来是一连串忙乱的刹车的声音。丁龙根双手捏紧车闸,然后脑袋里就是空白。等他终于缓过神来的时候,他看到停下的卡车的车头正紧贴着他的脸。司机叫骂着,开了车门,跳了出来。
等丁龙根走进集中控制室的时候,交接班手续已经结束了。他的同事们正忙着打水泡茶。班长没有指责他,因为印象中丁龙根是第一次迟到。但是后者本人似乎感到十分内疚,他径直来到吸烟室坐下,一言不发。
“哎呀,你怎么啦,怎么全湿的! ”
表示惊讶的人叫陈青,女性,三十多岁,去年刚离婚,现在正在不很积极地寻找着下一任丈夫。她和丁龙根刚进厂时就在一个班。丁龙根曾经暗暗地追过她,当然没得手。她以前的丈夫和丁龙根老婆又是同事,据说,他们还谈过恋爱,他跟别人说,丁龙根的老婆最早是他睡的。而陈青的离婚又是因为她的丈夫和别人的老婆胡搞。这个别人的老婆就住在丁龙根的对门。你得承认这个世界就这么大。像丁龙根这样老实巴交的人就只会碰上别人搞过的女人,剩下的女人,这是很正常的。所以,尤其是在日新月异的现在,你想搞到新鲜的女人,动作就要快一些才行。陈青的惊讶声引来了几个好奇的男同事。确实,丁龙根的衬衫全湿了,而且丁龙根这个人惊魂不定。
“是冷汗,冷汗。”他说,喘气还很紊乱,“我差点,差点被卡车撞了。”
丁龙根吞吞吐吐的描述,没有引起同事很大的兴趣。毕竟没撞着,当然也就没什么好看的。倒是陈青心细,她劝丁龙根赶快去换一身干的衣服,别着凉了。丁龙根点点头,但是一时还不打算动弹。
“还愣着干吗?快来监盘! ”是班长在叫。这个班长,五十多岁,近十五年来一直想占陈青的便宜。有没有实实在在地捞到过几把,谁也不知道。不过,谁也再懒得关心这件事了。你能够理解这位班长虽然现在一个月也就能勃起一回,但是看到丁龙根和陈青在一起肯定还是不那么舒服的,所以他叫丁龙根到操作台前面来,就是这样。丁龙根当然不敢与人为忤,于是就坐到那一大堆监视仪表前。但是他仍然坐立不安。没一会儿,他慌忙地对旁边的一个同事说:
“帮我张一眼,我有点事。”
丁龙根出了控制室,习惯性地回头看了看。很好,没人跟出来。他加快了脚步,来到那一排绿色的工具箱前。找到那柄钥匙以后,他不禁再次回头。很好,没人跟出来。于是,他很快地打开工具箱,拿了两张卫生纸塞到口袋里。再然后,丁龙根当然是直奔厕所。正巧厕所里的灯坏了,这无疑使丁龙根从容了许多。黑暗中一阵带着体温的熟悉的气体升腾起来,他的头脑里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当然他不会耽搁太久。而且这一次是计划外的,是丁龙根执意为自己安排的。没等把裤带系好,他就仔细地检查了一番马赛克的便缸。借着外面不强的光线,丁龙根只能看清白色的背景上有一截短短粗粗的玩意,从外形上看似乎很正常。但是他觉得还不能完全把一颗悬着的心就此放下。于是,丁龙根又是一阵小跑,当然在此之前没忘了系上裤带,从工具箱中取来了巡回检查用的手电筒。现在一道光柱正照着那截玩意,只是光线还有些散乱。丁龙根拧动电筒的尾部,让光线聚焦。这一次,他看得再清楚没有了,那玩意的形状、色泽、气味都表明了一点:刚才排出这截玩意的那只弹性特好的小眼所在的那具肉体是非常健康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再次踏进控制室的丁龙根颇有些意满志得的味道。已经过去的惶惶不安的半小时被他从生活中剪辑掉了。他像往常一样对每一个同事面带笑意,拿出茶杯茶叶,有条不紊地为自己泡上一杯酽酽的绿茶,然后重新坐到了表盘前。这一坐就是四个小时过去了。这就是他的工作。凌晨四点半,控制室里安静了许多,没事的都在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表情很僵硬,懒得开口。也许有的人已经睁着眼睡着了,这需要水平,通常老运行人员才能做到这一点。丁龙根是可以做到的,坐在那一动不动,瞳孔随着他的春梦的延伸时大时小,听到后面一点响动,他就会条件反射般地摇摇腿,那是表示他并没有睡,你不能因此扣他的奖金。但是今天他没有这么做,他总是想和一个人说说话。于是他把脸转向他的右边。
“喂,今天几号? ”
“钟在那边,你不能自己看吗? ”被问的这位睡眼蒙眬,很不愿意,他用下巴指了指墙上那块巨大的数字钟。
“噢,三十一号,那你还记得今天星期几啊? ”
“哪个记得。”
“是星期三。昨天是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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