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布朗闹到了这个地步,眼看着就成了杭州城里的不良青年,杭家只好召开紧急会议了。这次会议晚辈一律不参加,旁听的却有小撮着。和以往大多数这样的时候一样,会议由政协委员杭嘉平主讲。他分析了杭布朗的当下情势,以为他只有三条出路:一、回云南大茶树下,从此做个山寨野夫;二、在城里赶快找个正式工作,不要是铲煤灰的那一种,得是一天八小时关起来能收性子的;三、找个合适的姑娘成家,有个地方让他费心思,他也就会安耽多了。三条出路中前一条当下就被寄草否决了。回云南,绝对不可能,除非她不要这个儿子了;找个收性子的工作,当然好,但一时哪里找去?小布朗成分不好,好工作真是没人要他;找个合适的姑娘结婚倒是可以考虑。小布朗二十多岁,也不小了,看他在杭州的巷子里东窜西钻,吹牛皮,说大话,胸膛上手指头红印子拍得脸膨响,有个老婆镇着,或许能够改变他的这种与杭家人完全不同的习性。然而,合适的姑娘在哪里呢?
这时大家的眼睛就都朝嘉和看。杭嘉和一过六十,就正式从评茶师的位置上退休了,但在家里,大事最终还是他拍板。听了众人发言,他一声不响,过了好一歇,长叹一口气。寄草见大哥叹气,不等大哥开口就说:"大哥你不要说了,这件事情我做娘的会操心。"
"我倒还可以到茶厂去说说看的。"嘉和说,"我从评茶师这个位置上退下来,好好的徒弟是带过几个的,可惜都是能人,派去做大用场了,如今那里倒是缺人手,前日还来催我出山呢。"
寄草眉眼松了开来,她知道,大哥从来不随便许愿,便说:"茶厂可以的。"
"也不是说去就可以去的,要先挂号。"嘉和看着寄草,"这段时间不要给他空下来,鼓楼旁边这家煤球店还算正气,还是先在那里放一放。"
"你们要叫他铲煤灰铲到什么时候去?"寄草又叫。
嘉和口气有点硬了,说:"什么事情人做不得?挣工吃饭,天经地义。布朗心野,先收收骨头,真到了茶厂,我还有一张老面子要靠他给我撑呢。"
大哥温而厉,寄草最听的还是他。嘉和见大家没有异议,又说:"要相姑娘儿,也把心放得大一些,眼睛不要只盯在城里。"
大家都知道嘉和这句话的意思。你盯在城里也是白盯,有几户人家真正肯把女儿嫁给有个劳改爹的小伙子,你把洞萧吹破了也没用。这样问了一会儿,寄草又说:"我们那个厂,也不都是十不全,有几个姑娘,还是蛮顺眼的,就是听不见说不出罢了。"
寄草说的是她所在的那个街道小厂,专门制了鸡毛掸子来卖,也兼着糊纸盒子。那里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尤其是残疾人。
话说到这里,旁听的小撮着就听不下去了,接口说:"刚才大先生已经说了,眼睛也不要只盯在城里,我就接了这个口令。我反正是孙子孙女七八个的,你们要谁只管挑。"
大家听了,眼睛就亮了起来,小撮着便顺势说:"我看我跟前的采茶就还可以,她还有份工作,虽是临时的,也难说哪一天不会转正。再说了,布朗真的工作难找,到翁家山落户也不是不可以的,总比城里挂起来强。"
大家就想起来那个有着结实板牙和同样结实背脊的村姑,相互对了对眼,谁也不说话。最后还是嘉和说:"寄草你也晓得,这种事情还是娘舅最大的,我来出面吧。"
大哥一句话,寄草就掏手帕了,边擦眼泪边说:"我也想通了,过几日我就到十里坪去。"
十里坪在浙江腹地金华,劳改农场的所在地。寄草找的肯定是罗力,这时候找他,还能有什么事情?大家听了都不响,只是眼巴巴地盯着寄草,仿佛早就期待又害怕听到寄草接下去要说的话。
果然寄草说:"大哥,我现在提出离婚,不会再是落井下石吧。"这句话刚刚吐出,她就失声痛哭,连带一起坐着的大嫂叶子和侄女杭盼,都一起哭出了声来。
大哥嘉和眼眶里也都是泪水,一是心痛他的小妹寄草——可怜十五年红颜守空房,双鬓渐生华发,苦到今日还没有一个头;二是心痛他的妹夫罗力——他本来还一直指望着十五年后他们能在西湖边共饮一壶茶。他对这个东北汉子一直有着很好的印象。他是个真人,死硬分子,一口咬定坐牢是受了天大冤枉的。硬到后来,也不是没有出狱的可能,但又暗示,得有个前提,先承认罪行,然后再减刑释放。嘉和赶到牢里去见罗力,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罗力听了这话,摊开一双大手十根手指,问嘉和他已经坐了几年牢,嘉和看着那双累累伤痕之手,说,十年有余了;罗力又问:我犯得着为那余下的几年做狗吗?嘉和听罢此言,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心,一只手抓住罗力的手,说:"大哥三年后再来接你!"
三年过去了,人却还是接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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