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夏天到了。那是一个人物和事件纷至沓来的夏天,一个陌生女子的修长的腿一脚踢开杭得茶屋门的夏天。
非常苗条的姑娘,身材可用"极好"来形容。头戴军帽,双肩削瘦,黄军装上扎皮带,胸部刻意挺起,连带眉眼五官都竖拔起来。黄毛丫头,文静而暴烈,如中国传统武侠小说中某些乖戾的武林女高手。个把月来的暴风骤雨,人们对此一族已刮目相看。不用提示,这些人很快就知道了腿的诸多用处——除了跳舞,踢球,跑步,行走,腿还可以这样发挥功能啊——像一根雨后的春笋,"唆" 的一声,弹开了杭得茶书香小屋的木门。
她身后保缥似的站着一个身材适中的少年,浓眉大眼,眉间一德,略呈红色,鼻梁高挺,他也穿着一身旧军装,指着得茶,却对姑娘说:"就是他。"
这样的见面依然使得茶别扭,多年来,在爷爷熏陶下,他已经成为一个在生活习性上非常注意细节的人,他勉强克制着自己,说:"得放,你们找错人了吧。"
"没错,她要找的人就住在这里。"杭得放强调说。
这些天,杭得茶已经这样接待过好几批人了,他们都是来找吴坤的,说是革命战友。吴坤也真是出人意料之外,他本是上街买喜糖去的,还借了得茶的自行车,谁知就着了魔似的,跟着一群人进入了省委大院。那群人乱哄哄,吴坤看他们公说公婆说婆的,忍不住出来协调了几句,这就被他们抓住不放了,非要他加人核心小组不可。吴坤拎着一包喜糖说:"不行不行,我还得回去结婚呢。"一个家伙就叫:"先革命吧,革命完了我们给你举行盛大的婚礼!"吴坤又叫:"我的自行车还是借来的!"那群人哪里还容他说更多的,一把把他推进了人群。他只好把钥匙扔给一个他认都不认识的人,然后说:"骑上我的自行车,把我的喜糖带回去,告诉新娘子,一会儿我就回来。"这乃是他对这场即将举行的婚礼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两天以后白夜也没有等到她的新郎,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得茶去找了吴坤好几次,没有一次找到的。第三天白夜就准备走了,和得茶告别时倒蛮正常,好像婚没结成,她却更轻松了。杭得茶问她,要不要他带着她再去找一次新郎,白夜摇摇头笑说:"提这样的问题,说明你太不了解此人了。"她把他叫做"此人",用词中已见轻慢。得茶连忙说:"你别生他的气,要知道他有多爱你,他是为你才到南方来的。"
白夜用一种奇怪的神情看着他,说:"不完全是吧。"见得茶那老实的样子,想了想才说,"你不知道,他在北方处境并不好。他原来是班伯赞历史学派的后起之秀,这一派受批后他就跟着倒霉了。他要不是分到这里来,这场运动,也会够他受的。"
得茶简直可以说是大吃一惊。在他的心目中,说吴坤是反历史学派的青年健将还差不多。他那副受到强烈刺激的神情,一定也让白夜吃惊了,她笑笑说:"新娘子揭新郎的老底,你不会给他贴大字报吧。"
得茶这才醒过来,见她一定要走,想送送她,她又摇头:"千万别送,我会爱上你的,我可是个大情种。"
"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他突然说,看上去他真是有点生气了。白夜仿佛无动于衷地笑笑,不再说话。得茶推着自行车,还是把白夜送到了汽车站。直到快上车的时候,一路无话的白夜才问:"生气了?"
得茶脸红了,他能够感觉出来,因为耳朵烫得厉害。他说:"我没生气,你不用对我也那样,那样是很痛苦的。"
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她的面容发生了奇特的变化,另一种严肃的神情从玩世不恭的表象中渗透出来了。
她的样子让得茶不安起来,他拉着她的行李包,说还是回去吧,他一定负责把吴坤给找回来。姑娘却使劲地摇摇头,抽泣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来时,目光里都是焦虑。她说她想早一点赶回去看看父亲,这场革命到底怎么回事,谁也摸不清,还是先回单位再说。
"可你为什么嫁给他呢?"杭得茶终于问。
她摊开了手,近乎于惨然一笑,说:"因为牵骆驼的人只有他。"
她再也没有用曾经让他出冷汗的那种目光看他,她是低着头和他分手的,甚至没有和他握一握手。
白夜走后差不多一个星期,吴坤才从外面回来。他几乎变成另一个人了,到校务处去领了纸墨毛笔来,把他和得茶原来视为书斋的宿舍弄得硝烟弥漫。得茶进门,见桌上床间,到处墨迹斑斑,就指着吴坤摇头,说:"你啊,操之过急了。"吴坤一边对不起对不起地收拾东西,一边说,正等着他杭得茶回来,道一声告别呢。得茶说:"好嘛,学校分房子让你结婚,你倒想用房子当起造反总部来了!"吴坤听出得茶的弦外之音,却也不反驳,只是笑指他的额头,说:"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他倒也不劝得茶加人他的行动,反而问他,最近又有什么收获。得茶这才兴奋起来,说发现一把大盘肠壶,从前吴山顶上茶馆中用的。吴坤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说:"你倒还有心做学问,我想写的《秦桧论》,现在也只有搁一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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