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很快就成熟了,小麦很快就收割了,麦捆很快就搬运到麦场上,小麦很快就被脱粒,金黄的麦粒在谷场上等待着人们将它扬出来装包运走。扬场是手工农业劳作中需要有一定技巧的农活,我已经被改造成农业劳动的多面手,这种高技术的手工农活当然离不了我,于是我和她就被派到场上去扬场。麦场上堆放着一堆堆麦粒与麦秸、桃子、杂草等等的混合物,我要拿本铣一铣铣把它们扬向空中,让自然风把它们分离开去。重的麦粒落在近处,较轻的麦秸秋子杂草等等就随风飞散瞻远了。她拿着竹子捆扎的扫帚“扫堆”,“扫堆”就是将风没有吹走落在麦粒堆上的细麦秸、批子。杂草等等拂扫掉。我必须交待清楚这种即将进人历史博物馆的北方手工农业劳动,不然现代读者便很难理解下面发生的故事。
我想读者通过我的交待大概知道了扬场最需要的是自然风。没有风,有多大的本事也没办法把麦子与杂草机子等等分离出来。风来的时候扬场的人必须 “抢风”,拿出全身力气拚着命于,没风时就站着坐着休息聊天,队长组长看到也不管b一天下午,天气闷热,广裘的田野上一丝风都没有,杨树柳树槐树白杨树连茅草茬茬草狗尾巴草全部一动不动,树叶草尖齐齐地指向天空,天空也没有云,天地之间凝结成静止的雕塑。我俩只好守在麦堆旁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被太阳烤,因为天气酷热,她也不再扭秧歌了,俯们地躺在麦堆上,我拄着木铣像士兵站岗一般,等候风一来便动手“抢风”。因为闲得无聊,我注意看了看她的脖子,她没有什么 “三角区”更不是白色的。她的脖子直到肩膀都课翼在烂线背心外面令人一览无余。从头部到脖项再到肩膀的各处曲线都是一段段自然生成的弧形,像谷穗的下垂,像大葱的根茎之间或葫芦的腰,又像瓜藤在地面自由地左左右右延伸;从下颠到女性无喉结的颈部呈一条抛物线,没有一处给人尖利感觉的锐角;她褐色的皮肤紧密而有光泽,冒出的细汗像太阳洒在她身上的雨。于是我忽然发现她真正可以作为“自然人”尤其是女人的标本。
就因为我曾经看过真正的女人,所以后来在灯红酒绿中遇到许许多多浓妆艳抹的女人再没有一个能使我动心。
闲待了一会儿,她忽然坐起来张口问我:
“老右,你是不是真的没结过婚?”
因为前一段时间我经常作为死老虎“陪斗”,陪那些活老虎站在台上受革命群众批判,被斗之前每个牛鬼蛇神都要自报家门,那是“批斗会”上一个必不可少的节目,所以“老虎”不论死活都没有隐私可言,我的履历全农场人几乎都能背得下来。我说我怎敢对革命群众撒谎,我就是没结过婚,这还有什么真假?她又问那么你想不想女人?我思忖着回答有时也想,那多半是吃不饱的时候。她说你说的是假话,男人吃饱了球才会硬,没吃饱咋还会想女人?我说没吃饱就想有个女人给我做饭,跟你的“麻雀”一样,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想了想觉得我说的话也对,点了点头又说我可怜。她经常说我可怜,还把可怜的我编进她的“二人台”,而我却不知道我在她眼里哪一点显得可怜,我自以为比拉家带口的“麻雀”日子还好过一些。她又问,不过,没结婚不一定没碰过女人,你给我说实话,你碰过女人没有?我断然地说没有,从没碰过!她调皮地笑了起来,停了一会儿,她在扫帚上撇了根竹节在地上画,画好了自己笑嘻嘻地又端详了端详,随后招手叫我过去看。
我左看右看看不出是什么名堂,既像是一只熟透了的桃子,又像是一只闭着的眼睛,更像中间有个1字的一对括弧,难道她懂得某种神秘的符号?那是不可能的!这时麦场边正有只牛在偷吃麦子,我笑着打趣地回答说:“是只瞎牛眼睛吧!”她听了陡地笑得乳房抖动个不停,全身像扭起了秧歌,最后笑瘫在麦堆上,眼泪居然也笑了出来。我也陪着她笑,但不知究竟有什么可笑。可是到我老年越来越体会到“青春期”的可贵时,我方才认识到那就是我平生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她的情书比世界上自古到今人类书写的所有情书都直截了当,并且比任何情书都出奇的深刻,让收信人会刻骨铭心地牢记到死为止。
她稍稍收住笑后又坐了起来,仿佛很严肃伤感地连连摇头,还不住地叹息道:“可怜可怜!老右你这个哥哥好可怜!”这里我又须诠释一下,她这个“哥哥”是方言词,除了在“二人台”中有感情色彩,用在其他地方就与“同志”“先生”“师傅”一般是当地女人对男人的统称。队长有时跑到工地来大发威风,她会说“这哥哥疯了!”向别人借东西,她会这样问:“哥哥你有没有火柴?”有人割麦子割破了手,她去喊“哥哥哟你小心着点”!跟我干活的时候更是“哥哥”长 “哥哥”短,所以我并没有因她叫我“哥哥”而想人非非。但我还是不明白不认识她画的符号就有什么可怜之处。因为看过“二杆子”表演的“夫妻生活”从而使我对性毫无兴趣,更因为我自少年时就断绝了“意淫”,我又怎能想到那个奇异的符号代表的是女性生殖器?何况那时候叫我苦思冥想却又想不通的事情也太多太多。
等她笑够了,她手搭凉篷在眼睛上遮着阳光,仰起头望着我半认真半调佩地问:
“老右,你想不想X女人?”
我说:“那有什么好x的?又费劲又危险,吭喀吭略地一眨眼就完了,还不如躺在炕上看一会儿书。再说,哪有现成的一个女人等着我去玩?”
她声调忽然有点变化,甚至有点沙哑,与往日的顽皮嘻笑不同,她用一种少有的温存语气对我说:“老右,你要想x女人一下,我舍了我的身子给你玩一玩。好不好?”
我仍然以为她在开玩笑,说:“谢谢你吧,你有这份好心,我还没有这份大胆。让‘麻雀’知道了,那可真是不好玩了!”
她又嘻嘻一笑,却有些腼腆地说:“没关系,‘麻雀’明天要到城里拉化肥,晚上不回来,你明晚上偷偷到我家来,我把门给你留下。嗯?啊?”
她见我没有吭声又连续“嗯?啊?”了几次,一次比一次声音低。她的“嗯啊”是希望得到我明确的答复。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害羞的表情,她一贯是奔放坦荡没有什么不敢说的,看来她这次的邀请完全出于真诚。我又像上次看她乳房那样呆呆地盯着她,她抱着膝盖坐在麦堆上的肢体被阳光照得通明透亮,使我直到如今才突然发现她方方面面里里外外都与我不同,与这个可恶的世界不同。她是另一个与此全然不同的世界在向我呼唤,是我常常做的进人另外一个世界的梦想。她略向上扬起的头到她下面高耸的乳房再到下面平坦的小腹,再后面却又突出了一个圆弧形的臀部,阳光在这条自然的曲线上如此灿烂!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死的标本,她新鲜得令人无法抗拒地要去触摸,而且她还正召唤我去触摸。霎时间我竟意乱情迷,摇摇欲坠,像被阳光和热情所熔化,陡地失去了自我;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时何处,只感到咽干口渴焦躁不安,猛地又产生出非要砍人手指或与女人性交一场不可的冲动。她好像是炎炎烈日下的一块冰,只有搂着她我才能凉爽熨帖安宁。扑上去,扑上去!这个声音在我心里嘶喊,一定要扑上去将她全身抚摸个遍也看个够。
可是这时突然来了一阵风。
这一晚我破例地失眠了。身下是冷而湿的炕,我隔着一条薄薄的被单摸索到了土坯炕面的粗糙,多少年来我一直跟印度的苦行僧睡在钉床上一样睡在这扎手的土坯炕面上,日久天长已成了习惯,然而今夕何夕,泥土的冷峻却从地底冉冉升起,我的肉体第一次感到需要另一个肉体的温暖。这样,我跟她一起劳动几个月的情景就一幕幕地在我脑海中重现。我发觉我为什么会觉得她“有意思”“非常有意思”,为什么一天不见她就寂寞难耐,完全出自我已经对她产生了“某种”情感。可是这种感情是不是“爱情”呢?我在我所读过的所有文学作品中都没有见过,因而使我不能把握;这样的女人难道算可爱的女人?因为书中从来没有描写过这样的女性也使我难以确定。我—一检点我头脑中的妇女形象,不是十九世纪的淑女佳人便是二十世纪的巾帼英豪,要么扭捏作态要么气壮云天,最令我心醉的是俄罗斯沙皇时代“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对一个政治犯来说,有那样的女人陪伴在身旁即使流放到天涯海角又有何妨?可是她们一个个是那样温文尔雅,绝不会公开谈论 “夫妻生活”,连私下也不会谈论,更不会把“夫妻生活”称作“XX”。;文字使我退化,书本使我软弱。吟诗作赋必须的“推敲”衍变到我对什么事情都要反复推敲,于是我想什么问题都不会彻底,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成功。但生理上毕竟有一种难忍的冲动,既然我已发现了另一个世界所以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游历一次。可是因为我第一次失眠,才发觉周围还睡了好几个单身汉,他们的鼾声正准天动地,这又提醒了我现在是什么身份,我不得不考虑这是不是一个圈套?是不是一个调侃?是不是众人因为无聊而让她出面耍的一个恶作剧?还有,如果被人发现了呢卜…··稍一大意都会把我再次送去劳改:人们眼里的死老虎忽然变成了活老虎,随后人们当然会又一次把我打成真正的死老虎,这就成了这个可恶的世界给我开的最大也是最后的一个玩笑。
第二天一清早就开始刮五级风,这样的风最适合扬场。队长把全队所有略懂扬场的劳动力都抽调来了,天作怪的是风还持续不断,大家一齐“抢风”,连稍事休息的时间也没有。我们全班人马干得昏天黑地,头上的汗水都来不及擦,但我俩在偶尔的一瞥中都感觉到双方正在积蓄力量。反常的是今天我一看她便有性欲望,下腹部位好像有一股带血的气在发胀,在滚动,在向外喷,我这时才体会到牲口“发情”是什么感受。这天她看我的眼神也与往常大为不同,往常她说“骚话” 时都带有笑意,为的是给这无味的世界增添一些味道。平时她无论是谈性也好扭秧歌也好摇摆肢体也好,绝对没有一点挑逗的意味。她天生是个快乐的人,因为不会用别的方式快乐只得在自己身上寻找快乐,而一个人的身上只有性与肢体属于自己,其他全部“社会化”了。如果她像那些淑女佳人一样受过高等教育,她也会以琴棋书画来自娱自乐或取悦于人;既然她会自编自唱“二人台”,谁敢说她不会成为民间艺术家或民间歌唱家?而今天她的眼神却反而像淑女的眼神,更像是女艺术家或女歌唱家,性的要求及性的欲望都隐藏到瞳孔后面去了,在外表上只透露出期待、渴望、幽怨、婉转与忧伤。何止是七十二种表情,女人啊,你叫我怎能理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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