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外国不这样。我原来以为美国这样,性关系上的无耻、随便,在我以前接受的信息中,美国一定是世界之最。但我一到美国,呆了一段时间就知道美国不这样,人家很重感情、家庭。妓女行业也很规范。看来看去就咱这儿才这样,这是咱的特产、专利,也就是咱们的集体无耻。为什么现在咱们可以集体不讲道德呢,因为咱们在过去为了政治上的进步什么的,早就把道德的包袱放下了,早就抛开了良心啦、诚实啦,不是说现在才这样。
老侠:生活好像已经把人性从根上拔掉了。所以在生活中,不论做了多么无耻的事,在人性没有恢复之前,在新制度新规则没有逐步建立时,你就只能这么走,走向无耻,在无耻中活着反而自由自在的。咱们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却没有对苦难的意识;咱们干了太多的无耻,受了太多的耻辱,却没有耻辱意识。人性的麻木、灵魂的麻木,最后连他妈的肉体也跟着麻木了,跟妓女上了床都找不到感觉了。
王朔:我发现这种东西也有减弱的迹象,起码就我接触过的我敢说这种东西在减弱。三陪小姐这项娱乐已经不如前些年那么好玩和刺激了,不再有人把这当大事了。
老侠:经济上的富足究竟能把制度和道德推向哪儿?古代的中国人讲衣食足而知礼仪,有恒产才能有恒心,但我在中国的史书中找不到多少真正知礼仪有恒心的人,特别是那些富有的。掌权的、学问大的。比如说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我从小就被教导说,白居易是同情下层人们苦难的揭露统治者黑暗的现实主义诗人,有他的《卖炭翁》啦、《上阳白发人》为证。但他的私生活却极为荒淫、残忍。倒不是三妻四妾什么的,而是他养雏妓,十四五岁就买来,都是处女,玩到十八九岁,二十岁就感觉这些女人老了,他也玩腻了,就把这些老了的女人与他家要卖的马啦牲畜啦一起拉到市场上去卖,他的生活那么富裕,但他对女人那么残忍,完全不把人当人。不光白居易,这也是当时有钱人家的一种风气。据说与年龄小的处女性交对长寿有益。你说他关心下层人的苦难,我才不信。他这么对待少女、年轻的女人,20岁左右就老了,跟老马什么的一起卖掉,这叫关心人?人在他们的眼里到底是什么概念?我倒觉得,这个民族最缺乏的不是财富、不是一套规范人的礼仪,而是怎么样对待人,怎样把人当人,怎样尊重人。知道国家利益。民族利益甚至全球利益对中国人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个人知道自己是人,自己把自己当人待,同时也把别人当人待。西谚曰:你起而捍卫别人被非法剥夺的权利,就是捍卫你自己的权利。比如,在美国,容忍了警察或政府对一个人合法权利的侵犯,就等于怂恿了权力对所有美国人的侵犯。
现在的许多经济学家也强调让人先富起来,其他的改革就会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先富了起来,人家才能知道什么什么,做到什么什么的。过去我对这种说法还是有些相信的。就是说,以前一个混不吝的小流氓成了富有的个体户,他身穿名牌西服,脚蹬意大利皮鞋,小头弄得光光滑滑,他就不再会随口骂人随地吐痰了。现在我越来越怀疑,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一旦富起来,他可以讲究些外在的礼貌,诸如不随地吐痰啦,觉得这样做不符合他的身份,不配他那套名牌的行头,但他却能用手中的钱去做更大的无耻。
王朔:你说的更无耻是指什么?
老侠:比如说去贿赂当官的,还有我刚才说的那种事,至于交易中的欺骗就是小无耻了。
王朔:我就觉得没有谁更无耻了。咱们最大的无耻早就干过了,在这之前只是不同程度的收敛,不能说现在比过去无耻。经过文化大革命失败,咱把最无耻的事做过了。现在,仅仅是富裕就能带来某种收敛,可能他的内心不会因有了钱变得道德了,反而他可能在内心里变得更不道德,比如你讲的那些事。但他在公开场合还是有所收敛,他怕嫖妓被逮住被曝光,逮住了要么破财要么被关上半年一载的。所以他表面上还要摆出有钱人的外观,人五人六的。我觉得指望用道德约束人的行为是很难的,只有个别优秀的人才能有道德上的自律,道德是不能制度化的。一个优秀的国企头头可能廉洁自律,但大多数头头们做不到,这就要拿制度化的强制来约束他们。我觉得制度化的强制约束不能带进私人道德,只能在社会的最低舆论共识中建立一种最低限度的公共道德。什么是最低呢?比如说,这种道德不能要求人人都去舍己救人或帮助穷人,但这种道德知要求人人不去整人害人坑人,不去伤害别人。你可以不给穷人捐钱,但你不可以从穷人那里变着法弄钱。但是公共道德这事又挺危险的,稍微建立点儿公共道德又容易侵犯个人利益,咱们这儿又有那么个不尊重个人利益的传统,一旦呼吁建立公共道德,负面影响可能就会超过正面作用。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但说今天比过去无耻,我已经讲过我不这么看。
与最无耻的强迫性政治相比,这些小小的无耻它腐蚀别人,但不是直接地强迫别人,特别是在性上,在中国文化里的强制传统,特别适应于那些卫道士们。
老侠:吸毒一旦上瘾就是终身的,无耻一旦上瘾也是终生的。要再建立起一种东西,得有最低限度的人性基础,而现在这基础没了,怎么建立?
王朔:这点上我倒跟你没什么冲突。我也觉得没可能,建立集体胜的道德意识没可能,甚至我刚才谈的最低限度的公共道德都难以建立。恐怕就得是制度性道德了,把约束变成一种以对这些无耻之人公之于众的机制,让他彻底曝光,再没脸见人。罚款的办法是现在比较普遍的,但罚款是以无耻对无耻,谈不上是多有效的手段。在我看,罚款是以权力无耻制裁道德无耻,前者比后者更无耻,因为它是强制性的权力所为,是一种类似于掠夺胜的野蛮行为。罚一个不遵守通奸道德令的人,在我看本质上与中国古代因写了某个字犯了帝王的讳而被处刑或流放一样。
老侠:我觉得新加坡式的干净讲道德什么的,被国内某些人奉为榜样,美国的一个年轻人因犯了点儿小错被处以鞭刑,它的这种道德秩序是靠强制性无耻建立起来的,只有两个词"钱与暴力"。
王朔:我觉得新加坡那种接近于伊斯兰国家的道德至上的东西,它把这东西区域化,把这个东西限制在一个范围内还可以。泛道德和泛政治一样可怕。假如说这是人性弱点的一部分,你没法解决,我觉得光靠道德不行。因为道德也有道德过不去的地方,涉及到人的根本弱点,我觉得只能尽量减少或缩到尽量小的范围,想从根本上解决,所谓再造新人,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老侠:想再造新人的社会实验,其结果非但没造出新人,反而使人退化。
王朔:这么看,在性上也有这个问题。想从根本上杜绝性关系上的不道德,没有哪个国家成功过。现在成功的例子就是把它限制在一个范围内,用规范的法律进行管理,恐怕这也是人类无奈的选择,最终也只能做到这一点。在道德上起码要做到"不以为耻可以,反以为荣就有点过分了。"能做到不以为荣就够了。
老侠:在墨尔本中国去的人也弄了不少妓院,把澳洲本地人的卖淫生意抢走了不少,因为中国人的开价低。一个朋友曾带我去了一家上海人开的妓院,我是想看看是怎么回事。让我特别吃惊的是,那家妓院老板的孩子就在里面玩,我问他怎么不给孩子找个保姆?他说这里保姆太贵了,我说你这行不是挺挣钱吗?干吗要让孩子放学后到这种环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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