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你粗一想中国文化灿烂呀、丰富呀、渊远流长呀,细一想都有谁呀,没谁呀。就说现代文学吧。现代文学我想了想,那些在大学课堂中有定评的作家,也就是鲁迅说得过去。
剩下的人也就是一篇东西、二篇东西而已,后来的沈从文还可以。你说那个排序,鲁郭茅、巴老曹,前三个人中只有鲁迅,后三个人中曹禺还可以,《雷雨》差点,《北京人》和《原野》还确实是好。《原野》真让我受了一次阶级教育。我原来以为地主和农民是对立的,可能那时候没有咱后来接受的阶级斗争的观念。那时地主与农民们都是干爹干妈的关系,这才是旧中国农村的真实情况。三四十年代老舍有一点不错的东西,五十年代就是瞎写了。他们的水准也没有超过一个普通的好作家。
一个作家要立个"腕儿",总该有一二篇东西还行吧,其实写出那么一二篇好东西,也不是特别难。就靠一二篇好东西就那么进入现代文学史了。其实现代文学史也不是个东西,拉了不少闲人废人,却排挤了很多正经的作家,包括像张爱玲这样的人都没搁进去。
老侠:现代文学史可以没有茅盾,不能没有张爱玲。
王朔:现在大家都在修史,要推翻重来。可我对这些史家谁也不信。我觉得他们都是带着很大的偏见在修史。那个给作家排座次的教授,把金庸排成第四,怎么让人信服?经常能听人说他最近写了一本文学史,虽然我没看过,但以往的读史经验。现在的环境和气氛就让你不相信他能那么老老实实地写一回。他个人的成见肯定会搁在里头。
老侠:这么些年来,"史"这个东西,已经是意识形态的脚注,做史都成套路了。在大学时,学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王瑶主编的《现代文学史》,无非是什么时代背景、主题思想、艺术特征三大块。现在重新修史,无非是换一种舶来的方法,什么方法时髦,就用什么方法,比如用文本分析的方法从头搞一遍。
王朔:是不是现在他们不好意思再用谁是进步的。谁是落后的方法来写史了?
老侠:实际上,中国现在的文史哲,做到今天,还没有一本令人满意的东西出来,我们没有好的理论家和史学家。中国人的教育最要命的还不是大学,而是中、小学,特别是文科的课本。语文课本选的那些篇章从小就败坏了学生的口味,把学生培养成不知道什么是好东西。还有中国教的那套作文法,那种分类,论说文怎么写、叙述文怎么写之类的,学生不知道怎么写东西,这跟过去考试时的八股文没什么两样。这套东西,古八股也好,今八股也好,洋八股也好,从根上讲是一样的:窒息孩子们的创造力。现在的大学稍好一点儿,讲课的自由度大一点儿,学生选择的机会多一点儿。高考制度已经把中小学生逼上了八股思维的唯一小径上,你不能旁观,更不能后退,除了沿着这条狭窄的路走,四周全是悬崖。全是深渊。
"文革"的那代孩子,好赖还停过课,儿童的天性还能舒展舒展,知青下乡还能跟锄头跟土块子跟坑头踉牛猪狗……跟有生命的东西打交道。现在的孩子,从入学开始,学的东西好像与活的生命无关了,全是死的,从外面强加的。
王朔:照你这么说,唯一的出路,逃离死人的出路,就是不上学。
老侠:我在国外有一种感觉特别强烈,他们关心活的东西,关心生命的跃动。
他也许没读多少书,但他每天无意识的视听感觉潜移默化地培养出对活的生命的敏感和关心。这是种渗透性的,每天耳濡目染的,是靠念书无法培养的。我有一次陪一个老外去看《焦裕禄》,她对中国电影感兴趣。其中有一场戏,她的反应既让我吃惊又特别可爱。一个老头重病在床,他的儿子商量怎么办,结果决定去找焦书记。
这老外看到这腾地就站起来,大声说:人都快病死了,找焦书记有什么用,应该去找医生。县委书记能治病吗?这电影怎么会这么拍,连常识都没有。还有一场戏,焦的老婆要买点肉,半路让焦给拉了回来,说现在正是困难时期,大家都吃不饱,咱不能吃肉。回家后吃饭,焦的孩子不想吃窝头,哭着闹,焦打了孩子,然后让一家人围着饭桌团团坐。那个老外看了说,怎么对自己的孩子这么残忍。你焦书记想为人民想当清教徒想做清官想成为人格神那是你自己的事,你无权要求你的妻子和孩子与你一起去牺牲。那场家庭戏吃饭戏,最后变成的焦书记正襟危坐,面色沉重地讲道理,国家和人民的大道理。这哪是一家人在吃饭,分明是在开县委常委会。
妻子和孩子不是听丈夫、父亲的儿女情长,而是听县委书记的训话。
王朔:咱们小时候都没有什么真正的父爱母爱家庭温暖,人越大越感到小时候大人们都忙着革命,我们无父无母的就好大了。
老侠:我们从小生长的环境大恶劣,没有盐,给你灌一肚子水,然后把你突然扔到物欲横流之中,这种诱惑谁能抵挡住?!
王朔:在红色沙漠中长大的人,逮着个什么比饿狼还要贪婪和凶狠。
老侠:再回过头来说现代文学。文学史上肯定的那些大师级人物,像茅盾、巴金、郭沫若、冰心、丁玲等等,从语言的角度讲远不如肖红、张爱玲、沈从文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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