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导师的病一开始大概是一样的:心口疼。我记得父亲刚从南山回来时,被押到一个小村里干活:刨地、翻土……所有的脏活累活都让他干:有一次让他去掏一口枯井,井壁塌了,他差一点给活埋在里边。正做着活,不一定什么时候犯了"心口疼",疼得死去活来,满地滚动,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下来。他呼喊着,到处寻找土坎,把肚子死死地压上去……我看着,见旁边的人笑,就认为这可能不要紧。他们说:疼一会儿就过去了,不要急。我就和他们一起等待这疼痛过去。他是我的父亲啊,我眼见着他把十根手指插到了土里。我等待着。这样不知过上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反正不会更短,父亲的手才慢慢从土中抽出。他开始蠕动,试着爬起来。我不记得去搀过他一把。他的身上到处沾满了泥土,脸上的土屑把他弄得肮脏不堪也丑陋不堪,我真不敢看他一眼。他的脸蜡黄蜡黄,差不多不看任何人,一站起来就弯腰寻找那把铁锹。他重新默默干活了。
都知道他有"心口疼"的毛病,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除了母亲之外,没有人想起让他看看医生……直到今天,我只要一想到父亲,就要想到"心口疼",想到他在田野上滚动的情景。
那个秋天好像只是一晃就到了结尾,大片的树叶被寒风扫到山壑里,接着是降霜。一个孤独无援的人搂紧自己单薄的衣服,站在山崖上看茫茫晨霜,那感受一辈子也难以忘记。
我还能记得,那天太阳一点点升起,山地毫无暖意;太阳首先照亮了山下一片红薯地:前不久还是碧绿的叶蔓被一场早袭的大霜给洗成了焦黑。看着看着,我突然觉得胸口那儿塞得难受,但说不上是疼痛还是怎么——我被这突来的感受弄得站也站不稳,不知为什么只想向着北方奔跑……我真的跑起来,一大早腹中空空就胞,吸着寒风,像被什么牵引了催逼了,只是一个劲地向北、向北,荆棘刺破了脚踝都在所不惜,血流霜地而浑然不觉。
北方,那是大海的方向,那是平原的方向;那儿有片丛林,丛林中有个小茅屋——我原来是在向着它飞也似奔跑啊。
我的脸在晨风中洗得木木的,嘴唇像冰,抿都不敢抿一下。我总不能这样一口气跑完几百里路程,可奇怪的是我想都没想过在哪儿停留,只是要往北,北方有个揪心的东西,它是什么我说不清……
不知跑了多久,反正在那个秋天的一个漆黑的夜晚,我一头扑进了茅屋……我的千苦万难的父亲再也没有了——他就在那个普降大霜的凌晨犯了"心口疼"……照例是滚动、滚动,一直滚动到黎明。太阳刚刚升起时,他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在人世间走过了多少曲折,曲折多得没有尽头,千难万难没有尽头——可是一大早他就穿越了这一切。这个世界与他有好一场苦难的缠绵,真是难分难解,血泪交织。他好不容易在一大早与之分别了。
多么神秘和费解的"分别"。我难以全部理解这"分别",但可以感觉到它在一瞬间浓缩了几十年的时光:并因为这浓缩而变得更为坚硬。
为了领悟它,我前前后后地想着父亲:在茅屋,在母亲身边,在回到山区之后……想啊想啊,总离不开他在地上滚动、将肚子紧紧贴在土地上的场面。我突然心上一震——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了他那姿势,正是恨不得将自己的躯体与泥土融为一体——他正全身灼热地贴紧、再贴紧;把手指插进去,那是要抓紧,就像抓紧母亲的衣襟……他最后就这样消解在土地之中了,与之再也不能分离了。
我用力地想着父亲。略过一个个细节,简单些说他是大山里的一个穷娃娃,因为跟上一个大官僚资本家——他的叔伯爷爷——才得以走出大山。从此他彻底地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多么便捷地、理所当然地找到了一个幸运。世上的多少人无耻、做狗、在地上爬,无非就为了找到这样一个幸运而已。但父亲长大之后,却开始慢慢地往自己的血脉上靠拢,这个过程简直就是靠本能来完成的。他大概记起了自己是谁的儿子——那片大山的儿子、贫穷山民的儿子。于是他的命开始有了着落。
原来一个人最最重要的,是先要弄明白自己是谁的儿子。
这简单吗?一点儿也不。这是最最基本的,可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人们都常常缺乏面对这个基本问题的勇气。人不愿意在血缘上确认自己,总是首先忘记自己是谁的儿子。
父亲很快离开了那个了不起的叔伯爷爷。
不仅如此,在后来父亲的同志决定处死对父亲有过抚养之恩的叔伯爷爷时,他并未依靠自己的影响力去改变这个决定。全部理由很简单:叔伯爷爷是他信仰的死敌。
那个人被粗暴地处死了。但神灵会爱护和宽恕一个怀着热烈信仰的人,为着他的纯洁。
他的后半生受尽煎磨,在大地上滚动、十指插进泥土深处时,他拥有的还是那份热烈……贫困、羞辱、难以忍受的摧折、巨大的病痛,都不能改变那份热烈,这不是个奇迹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今后要好好地爱我的父亲了,虽然这已经有点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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