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

作者:郭蕙

卞金武的两个女儿,非常有意思,幼年的时候她们长得看着像母亲,长着长着,就又像父亲了。像父亲长相当然是好,父亲长得好,她们就漂亮。看着她们长大的人就说:这俩闺女可真会长啊。院里的人,称她们为“两朵金花”。

卞银瓛、卞银玉她们虽然长得像父亲,父亲又是像了奶奶侯翠翠,堂姐卞银薿也是像了奶奶侯翠翠,但是,她们与小时候的堂姐,样子上看起来却是很不相像的,漂亮得也是截然不同,她们是她们,堂姐是堂姐,不说的话,外人是看不出来她们和堂姐出自一个家族,像了一个人的;说开之后,仔细再看,才发现,她们的眉目之间是十分相近的。其实她们和堂姐的根本区别在于气质与神态,这是与生俱来的精神,她们看着外在的有所不同,实际是她们精神的不同。精神渗进眉目之中,也是能够改变形态、形式、内容的,使那本来相似的眉目,呈现出了根本不同的气色。说来,卞银薿的美丽,是从外渗进骨子里,又从骨子里流淌到外了,内外相辅相挈,表里如一,美丽丰富饱满;而卞银瓛和卞银玉的漂亮,只在外表,没有透进骨子中,少了从里回旋出的力量,显得枯燥、单调和直白。以外补内,外面的眉目就多少变化了,不知不觉就是和堂姐不同的另一种形象了。

卞银瓛、卞银玉与卞银薿的内在不同是天生的,她们没有卞银薿天生的懂事、乖巧。她们长相像父亲,父亲的蔫性子却没有一点儿被继承。她们从小都是爱说爱闹,敢喊敢叫的,两个人在一起,玩开了,疯闹起来,比男孩子还要起劲,喊叫起来,尖尖的嗓门叫父母的耳膜很受刺激。卞银瓛比卞银玉大近五岁,但是等卞银玉长大会走路会跑后,卞银瓛就不再将自己当姐姐,将妹妹当妹妹了,她开始处处与妹妹平起平坐,有妹妹的,就该有她的,不能容忍妹妹有特殊照顾和待遇的。妹妹更是不甘示弱,绝不接受姐姐穿过的旧衣服,一定要跟姐姐一样穿新的。这方面的事,父亲管得少,偶尔参与个一两次,就给她们极度的平衡,一点儿也不敢怠慢的。母亲拿事,管事,总会有几分声势,在吃上有时不由得就对小女儿有些偏心,大女儿不干的话,她就说教一通;小女儿不穿姐姐穿剩的衣服,她也不会就答应了小女儿的请求,也是甩出正色讲一通道理。母亲讲是讲了,女儿们该抵触还是抵触,她们知道将气撒给母亲没用,就相互撒了,互相以唇齿相讥,吵累说累了,两个人互相冷战上一两个小时,之后,和好如初,嘻嘻哈哈又玩得来劲了。不为她们自己,她们也经常会为一些小事争吵起来,吵了起来,她们都是要强的,尖嗓子互不相让,谁都想压下谁的。父母不在跟前的话,她们吵得肆无忌惮,有时,吵得邻居们不安,不得不出来制止。父母在的话,自然在她们吵起之初就会制止她们的,父亲制不住,母亲能够制止住,她们表面上不吵了,私底下也得吵到底争到底;到底,总能决出个胜负来,一般,都是由姐姐卞银瓛来收场的。收场其实就是谁先住嘴,谁先住嘴就是谁失败了,这样一检验,到头来,姐姐是吵不过妹妹的。

卞银瓛和卞银玉能吵爱争的性子,在父亲卞金武看来,是谁都不像的,在他眼中,老婆叶秀珠总体也是安稳的性格,会说却不是能争的。他就觉得纳闷,女儿们天生的怎么就成了假小子般的,惋惜地想,白生得漂亮了。他这么想,四邻的人也这么说,说这两朵金花,一吵起来的时候,像花上长了刺,影响“美观”了。后来,卞银瓛、卞银玉的外婆从上海来,住了一段日子。见识了两个外孙女的“皮”后,外婆操着生硬的上海腔的普通话说:没有事的,她们的妈妈小时候就是那个样子,大了自然就好了。外婆那么说,母亲叶秀珠却有些不高兴,唠叨说自己才不是那样的,谁知道两个女儿像了谁?外婆没有看出来女儿的自尊,坚定地说:就是像你小时候嘛,我是你的妈,还会记错吗?叶秀珠翻了下眼,无趣地说:像妈也是应该的。

其实两个女儿像妈的地方多了,她们爱穿漂亮的衣服,爱干净,爱美,爱照镜子,爱吃上海口味的食物、菜肴,这些习性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天跟着母亲学来的。只要是母亲的习惯,她们都跟着养成了。这些讲究的习性,在叶秀珠看来,都是好习惯,觉得像了自己是好事,就十分认可。卞金武日常不讲究吃、穿、用,老婆叶秀珠看不惯,爱说他、纠正他,但他总是“屡教不改”,不改,叶秀珠就总要对他屡教。唠叨卞金武,是他们家庭生活中的一项不可缺少的内容,几乎每天必有。卞金武习惯了,那种时候,他钩着脑袋,老老实实地听着,从不会还口。可以说,卞银瓛和卞银玉是在母亲唠叨父亲的声音中先后长大的,长大了,她们鹦鹉学舌,学着母亲,也养出了数落父亲的毛病。她们说的时候,父亲就会笑着,温温地说一句:你们这两个孩子,怎么能说大人呢。或者是:你们这两个孩子,怎么没大没小呢。他的话和态度对姐妹俩不会起任何作用,反倒就着他的话,会对他更加“攻击”,学着母亲常有的口气说他那么大人了,怎么就老不长记性?她们也很“势利”,父亲一贯蔫软的样子,被母亲经常地说是“不像个男人”,她们隐约中,就知道父亲是个“没意思”的人,她们从小就养成了对父亲的另眼相看。在家里,她们喜欢围着母亲转,当母亲的跟屁虫,颂扬母亲,讨好母亲,父亲就被她们冷落在一边了;父亲要是跟她们说句话,她们的眼睛从来不会好好地看着父亲,不是翻着,就是斜着,一副不把父亲放在眼里的样子;母亲使得动她们,父亲是绝对使不动她们的。在她们尖声吵闹的时候,母亲说上一句就能管事,父亲说上十句,却跟没说一样。假如一家人上街,她们都不愿意挨着缺乏力度的父亲走,更不叫父亲领着走,她们喜欢贴在洋气而具有风采的母亲身边,即使母亲不在跟前,她们也不和父亲并排走,她们两个手牵手,甩开父亲,要么走在父亲的前面,要么跟在他的后面。父亲也习惯了,背着手,努力做出长辈持重的姿态。在对待父亲和母亲的态度上,她们总是团结一致,从来没有过分歧。

女儿骨子里的东西都是像了母亲,有人再向卞金武说女儿长得像了他时,他就纠正说:两个女儿都是像了她妈。说的口气低沉的,有一些失望似的。

虽说卞银瓛和卞银玉在一起常会有吵有争,争吵之外,她们更多的是配合默契的玩闹。从卞银玉两岁多的时候,姐姐卞银瓛就把妹妹当个玩具娃娃一样,没事就摆弄起她来,要么把着妹妹的小胳膊小腿教她瞎跳瞎蹦;要么用五音不全的嗓子教妹妹唱几句她学会的儿歌或者她从收音机里没学全的歌曲片段;要么用围巾、枕巾、手绢、头绳、家长的裤腰带、父亲的大沿檐帽,照着一些连环画上的角色形象,把妹妹打扮成各种样子,有英雄,有老太太,有老头,有军人,还有敌人、坏人,她看着妹妹千奇百怪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等卞银玉逐渐长大,她也上学了,她就不再把妹妹当做玩具了,做罢作业,就和妹妹一起玩些过家家的游戏,谁当什么都是她出主意,过家家之外也常在院子里玩藏猫猫,谁被找到后,就放声尖叫。没事时,她们都是难以安静待着的,总要不停地去找玩的东西。她们在一起,分分秒秒都是充满兴致兴趣,玩不够;就是晚上,躺进了被窝里,她们也不会老实安静下来,更不会马上入睡,她们唧唧喳喳地要说上好一阵的话,假如被母亲听到,或母亲过来,她们就暂时假装闭上眼,母亲一旦不说了,或者走了,她们就用被子盖上头,压低声音,继续说笑。直到说困乏了,她们的小屋才算跟着黑夜沉入宁静。等卞银玉也上学了,她们两个在一起的日子更加紧密了,虽是她们一个在小学,一个在中学,但上下学都是互相搭伴。她们所在的小学和中学是相临的,放学后,都是卞银玉等着,等着姐姐卞银瓛来。她们都不愿跟着各自的同学搭伴,觉得怎么都不如她们姐妹俩在一起说笑开心。她们自小在一起玩惯的。她们越在一起,越缠得紧了。

卞银玉上小学二年级时,一天,下班回来的母亲叶秀珠兴奋地带回来了两个好消息,一是她原来的上海技校升级为中专,她们那拨人,学历也将会升为中专了;二是他们上海来的,可以将一个子女落户回上海。说完这两个好消息,叶秀珠激动地感慨道:老天爷还是长眼哪!我们支边没有白支啊。一旁的卞金武嘴咧开了,殷勤附和的样子,笑着连说“好啊,好啊”的。卞银瓛、卞银玉对母亲的学历升为中专并没有多少的兴趣,对她们中的一员可以回上海十分欢呼,日常听母亲唠叨起上海的好来,不知听到了多少;即使不用母亲说,上海“大城市”、“繁华”的概念从小就深入心里了;之前,她们去过两次上海,上海的繁华、热闹也是有过印象的。她们当然也是觉得上海好。在她们心目中,上海可望不可即,离她们似近又远的,她们是靠边的地位,完全进不去,又远离不了的;让她们进去的话,她们都是想待在里面,不想出来的;在兰州,她们觉得她们是上海人,到了上海,就又觉得不是了。她们当然是羡慕地地道道的上海人,更梦想做地地道道的上海人。欢呼过罢,她们才想到了她们中只能有一个人进上海,另一个人还得老老实实地待在兰州。她们面面相觑。

卞银瓛问妹妹:你想去吗?

卞银玉回答:当然。

卞银瓛不甘心地说:我也想去。

卞银玉想了想,找到解决方法似的,瞪开大眼说:咱们猜包斥,谁赢了,谁去!

卞银瓛伸出右手,说:好。但马上又收了回去。她歪起头,想了想,说:要连着赢三把才算,赢一把、两把都不行。

卞银玉点点头,伸出手,用劲地说:现在就猜!

两个人说猜就猜了起来。猜起来,她们“猜包斥”的叫声一步步提高,每猜一次,两人都是瞪圆眼睛盯着对方的出手,看是“剪子”、“拳头”还是“布”的,猜了十几把,也没有分出胜负,不是你赢一把,我赢两把,就是我赢两把,你赢一把的,谁也没有连赢三把。她们继续猜着,喊叫声越发上升。母亲心情好,看了一会儿她们猜包斥,见她们没完了,才笑着摆了下手,说:不用猜了,谁赢也没用。你们谁去上海,是由我们大人定的,怎么能听你们的呢!卞银瓛和卞银玉戛然住手,同时对母亲喊:“我去!”“我去!”母亲心情好,一脸的笑容,随口说:好,好,想去都去。她们信以为真,“啊”地欢呼起来。母亲欣慰地望着她们,舒心的样子。

平静下来,对转哪个女儿回上海的问题,叶秀珠和卞金武、公公婆婆、上海的家人和卞金武的几个兄弟都商量了一番,结果都是说叫小的卞银玉转回去更好一些,因为年龄小,适应快。这点也是叶秀珠的想法,所以,就确定了卞银玉回上海。结果宣布后,两个女儿的争劲又显了出来,卞银玉高兴得连连蹦高,而卞银瓛气得直跺脚,而后,钻进她们姐妹的屋,趴在床上,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着说父母偏心眼!母亲好劝了她一阵,她这才罢休。不闹是不闹了,之后的一段日子,妹妹惹她了似的,从来不去主动答理妹妹。卞银玉也像欠姐姐什么似的,总是主动向她献殷勤。矜持了一阵,卞银瓛不平衡的劲头就过去了,彻底认了妹妹将来回上海的事实;再想的时候,掠过心头的是她们将来分处两地的伤心了。想:妹妹走了,她将多么孤单啊!

半年后,过罢二年级下半学期的假期,卞银玉赶在开学前,跟着从上海前来接她的舅舅离开了兰州,去上海了。她的户口关系之前已经转回了上海,她从小学三年级起要到上海上了,今后,她就正式是上海人了。临走前,卞银瓛和卞银玉大人似的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在场的父母和爷爷奶奶都被感动了,想姐妹就是姐妹,平时再怎么争闹,最终见亲情啊。

卞银玉走后,起初卞银瓛还有些不适应孤独的滋味,一时变得沉默寡言了,这是她会说话以来从未有过的安静样子了。她觉得孤独,就常常带同学来家里玩,后来,她固定了一个和她最好的女同学做朋友,两个人越来越亲密,每天放学,不是卞银瓛带着那同学来家,就是她去那同学家,两个人一起做完作业,再一起玩一会儿。慢慢地,她就很少想起在上海的妹妹了,即使看到妹妹的来信,她看罢就罢,也勾引不起她想念的感觉了。也不像最初,她争着要给妹妹写回信;父母回信,问她有什么要向妹妹说的,她干脆地摇摇头说“没有”。父母就说,这孩子忘情也快呀。像是约定好了似的,她转变了,在上海的妹妹跟着也转变了,不再亲笔给父母、姐姐写信了,都是舅舅替写了。信中,舅舅说卞银玉适应得快呀,和班上的同学说笑自如的,还交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她们姐妹俩的这种适应过程,只用了不到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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