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作者:鹿桥

“缠绵丝尽抽残兰,宛转心伤剥后蕉”

——黄仲则

“他是这么热情!我知道他不会是个冷酷的人!他抱得我真紧!”蔺燕梅想。“他那严峻的脸永远不会再有了!我真是太惊恐的厉害了,怎么会以为这是梦,这不会是梦。我再也不离开他,我再也不放他走。”

蔺燕梅轻轻地,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她微微闪开了眼。夏日早晨的阳光透了白雾,耀着眼花,正从车窗中射进来。她想多留恋一会儿,又复把范宽湖抱紧,说:“啊!孟勤!孟勤!我那害怕的心再也不会蹂躏我了!”

小童正好喝完豆浆回来,他一边上车一边对身后的路警说:“我们就只四个人,好在车子马上开了!听!汽笛已经叫了。不会有别人上来。你别管罢。”

那路警说:“开车了也罢,我上车看看就是了。”

汽笛声,说话声,惊醒了车中梦里人。他们猛然受了一吓。小童和路警已经上车。那路警看见了,站在那里停了一下,卑夷地说:“这些学生们!”还好车子已经开动了,他自己走了下去。早上雾色仍重,车一动,便看他不见了。

范宽怡,范宽湖,连小童是呆住了。蔺燕梅,又气愤,又羞辱,加上心里的打击同空虚,是昏了。

范宽湖不能怪她如此,便婉声唤醒她。她扑簌簌滚下两行热泪来,一翻身把脸伏在提包上,抓起雨衣蒙了自己,哀痛地哭起来。她狠命地吞咽下伤心的哭泣,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她似乎是要拼命撕裂自己的心胸,让它痛楚!让它流血,这才能解救濒于疯癫的心。

她在这情绪应当特别复杂时反而脑中是一片空白。她还能想什么呢?什么都过去了。她只有哭,哭也不够麻醉她的,她要哭干了泪,哭干了血,昏死过去。她伏在那里凭任车子颠簸着她,她希望车子离了铁轨,直冲到深山无人处永不回来。

可是车子是向昆明开哟!她已经失去了平衡了。她哭得整个人要碎裂,而她的心不但不能麻痹,回忆反更逼真,痛苦更甚。

小童在一边,他的感觉是一种无名的愤怒。他恨自己方才怎么不一把将那出言不逊的路警推下车去摔他个半死!他又恨范宽湖这荒唐无礼的东西怎么方才竟敢如此;现在又慌了手脚,呆成个木鸡。他似乎也恨了蔺燕梅,恨了小范,他怒气难消,自己背过险去看车窗外。车窗外山色迷濛,天上一轮白日隔了露看起来轮廓很清楚,却断不出远近。

“‘这些学生们’”他想:“骂得好!骂得痛心!老百姓完粮纳税地由政府办学校让别人来读书,他们是有资格骂!是要觉得痛心!不论学生们有一千种好处,只要被他们骂了一句也该愧死!

“这学校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脸上还挂得住吗?”他又想起好几次离开学校,大余大宴都解说过;现在决不可自己瞎闯。又有一次校中东北同乡有人暗地里募集潜回东三省工作的人,他又要加入,反是大宴拦住了他;说连大宴他自己都因为口音已经不对,去了反而连累大家,把他留下;可是现在在作学生,听了老百姓这么痛心卑夷的话!

他心中只晓得有这一句气人的话。他上车时只听见蔺燕梅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却没听清。小范和她哥哥疑虑,愧愤的事可要比他心上的复杂得多了。他们看了蔺燕梅伤心成这份神气,想问又不敢问。

范宽怡看看实在哭得气势可怕了,她不敢再迟延,便轻轻拉了他哥哥一把,令他闪开些,她去劝劝试试。

她揭开蔺燕梅蒙了头的雨衣,这下子可吓死人了!她舌尖嘴唇都已被自己咬破,雨衣上,手上,脸上全涂满了怕人的鲜血。加上眼泪纵横,把血水直带到鬓边耳下。小范吓慌了,叫了起来。范党湖自己怨艾,急愤得战抖。小童也回过头来。

小范说:“小童,你有法子找点清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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