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单独坐在飞机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你希望美国的航空业永远这样萧条。一个金发碧眼的空姐和一个南亚血统的空姐在你旁边的空座上低声地讨论着一次失败的婚姻,而你散漫的目光正掠过秋天的新大陆。
你只在内华达的上空才找到一片你所熟悉的景象。你将手掌贴在舷窗上因为你想抚摸那起伏的黄土。你的眼睛梳理那一条条皱褶宛如你在用脚步丈量它。你知道你每一次抬脚都会有一黄沙腾空而起,遗憾的是眼睛不能像脚一样地留下痕迹。而那曾印有你脚迹的黄土此时正躺在地球另一面的病床上,你知道在那里你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地下传来先人无泪的哭声和咒骂。这里的黄土在呼唤开发那边的土地在呼吁人们不要再去蹂躏它。你看见这边年轻的土地你被一阵妒忌所煎熬,你看到那边古老的土地的裂纹仿佛看到了你年轻的心所受的伤。一时你不禁热泪盈眶。
“哦,她自己都不知她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两个空姐在吃吃地笑。你饱受了折磨以后你有时竟会故意折磨自己和故意折磨别人;你从来不对生活抱着过高的期望因为你害怕失望。但是尽管如此你仍然不断地对未来所发生的事要展开想象。想象的习惯对于你就像嗅觉对于狗一样。
昨夜其实你并没有离开旧金山,你真的跑到渔人码头去彷徨。在和静慧分别时你发觉她突然对你异常生疏和冷淡,于是你预测到了你继续留在她家的危险。四处都是陷阱而你也在有意无意地给别人设置陷阱。可是反过来说陷阱不也是天堂?你俩在陷阱边缘或说是在天堂的门前客客气气地互道了“再见”。这一丝声音在透明的空气中颤抖也许真能在以后将你们联系起来?你明明知道你转身一走那座大房子立刻会被古井青苔的冷风所占有;挥手间一尊古瓷将碎成一堆陶土的粉末,优雅的风姿化为乌有。但你尽管堕落过一千次你也不愿失去童年的友谊。未来尚须奋斗而且渺茫,能把握得住的只有对过去的回忆了。你珍惜过去就像别人珍惜未来的岁月一样。
当出租车路过那一片绿草茵茵的高尔夫球场,你既感到兴奋又有一丝忧伤。他叫车开到领事馆。经验早告诉他他会一下子掉进北京那些数不清的机关的窟窿里。他很难相信的是它和他刚刚离开的那所大房子竟在同一片土地上,坐车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填表登记看护照。他傲然地说他不是非来不可而是你们领馆工作人员在北京的亲属托他给你们带来了土产。不行!虽然他在北京宾馆里住着的时候那些女人们唯恐他不答应替她们效劳,可是真到了这边马上反过来了,他必须低声下气地求告。门房里没有人认为对他应该特殊一些。他不过是一件公文所不同的是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盖满公章。他一面弯着腰履行各种手续一面惊诧国家机关的威力。机关的繁文缛节和对繁文缛节的尊重是在血液里活动的遗传病。中国人进了中国人自己的机关即刻会冷得发抖。那会客室里摆设的假古董炫耀着中华文化,他战栗地感到虚假比真实更持久、更伟大。他坐在沙发上忐忑不宁不是因为他曾是一个劳改犯一个逃亡者一个被审查的对象,而是因为没有时差的缓冲就突然从一种生活方式闯入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在两种生活方式中急速地穿行,一般人的心理来不及调整,而他却能立即适应在压抑下的生活。他觉得这也是一种本领。那立在橱柜里的唐三彩好像正要飞奔下来将他踏在脚下如同立在它旁边的汉代的“马踏飞燕”。他惴惴地端详着“马踏飞燕”渐渐悟到了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想把一切矫健飞腾之物压在自己下面以证明自己伟大。于是他终于心安理得匍匐着。
但是出来接待他的领馆人员却很热情。他看那大领衬衫和疲软的领带马上联想到北京的出国人员服务部。这是自己人,但自己人既可无话不谈又必须十分小心。这个人还很年轻却没有刮净下巴上的胡茬,说明他还没有养成西方的生活习惯。他看见他没有刮净的下巴不知怎么突然产生一丝歉意,仿佛是他打扰了人家的正常生活。年轻人感谢他“给我们带来了亲人的温暖”。听到这种样板戏的语言他不禁一激灵。中国的新文化已经把一切人情纳入了政治运作的轨道,而他又似乎俨然成了某个官方慰问团的成员。于是他必须要咳嗽一声以表示庄重。他怎么也弄不清楚人情味是怎样在国家机器里碾磨成政治调味品的。他深感到多年的劳改生涯使他脱离了时代。这个年轻人不但知道他、读过他的书,并且了解他作品的英译本在美国出版销售的情况,年轻人开门见山问他拿了多少版税。他摊开手说因为中国没有加入国际版权公约所以给不给版税全看外国人。年轻人愤愤不平起来,替他计算如果中国加入了国际版权公约他能得到多少美元。看来年轻人一定是在领馆工作的经济专家。他一听数目的确可观,同时暗自惭愧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毕竟被改造好了,好得只会“算政治帐不算经济帐”。原来,只有曾经穷到一无所有的人才会穷大方,因为他把现在得到的每一分钱都当作是外快,因为他过去所从事的繁重的体力劳动从来没有按价值计算过所以他会以为现在从事的脑力劳动也不值钱。而不管是过去是现在,不管是体力劳动也好脑力劳动也罢,都从来不是他的谋生手段,不是他的享受,不是他的需要,而是他命中注定了的劳碌。今天他才知道他的劳动永远无法体现为价值。他开始茫然这五十年来他究竟靠的是什么来维持生活。
他木呆呆地望着墙壁上的丝织“万里长城”沮丧地这样审度自己,耳朵却听着年轻人的雄辩。年轻人扮演他的辩护人的角色,力主他应该去争取版税。他弄不清楚他带的一大包东西里有哪些是给这位年轻人的,当初真应该为他多带一些。年轻人的怂恿使他怦然心动:牡蛎、威士忌、缠绵的烛光、姓饷馆等等虽然廉价也需付钱……他从那幢充满幻想的房子来到这幢充满理性的房子心思也不知不觉起了变化:是的,幻想的实现靠的是金钱;一尊古瓷上优美的线条,温馨的爱情全靠温馨的环境才能烘托出来,而这一切没有钱是办不到的。那么,我们国家为什么不参加国际版权公约呢?他听见年轻人这样问他。他解释说我们翻译了大量的西方著作也没付给西方作者版税。现在的情况是我们翻译外国作品多而外国翻译我们的少,如果我们参加了国际版权公约,我们国家马上就会面临一个“文化上的贸易逆差”。年轻的经济学家恍然大悟。“哦”的一声以后立即坚持我们现在还是不参加国际版权公约为宜,以避免我们的外汇进一步短缺。年轻人现在又说服他必须暂时牺牲个人利益,“这是为了国家的需要”。他听了觉得和年轻人刚刚为他的不平而鸣同样有理甚至更有道理,心想我已经为国家的利益牺牲了大半辈子幸福我当然会索性牺牲到底,这点完全不用你来动员我。于是他不禁微微一笑。他早就明白在这样的机关里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这样的机关里的每一个工作人员都会告诉你所失的说到底并不是你应该得到的,并且把你早晨应不应该刷牙你今天要穿什么样的衣服也和国家利益联系在一起。
他要告辞但又不忍心破坏了年轻人严肃的热情。他想起他所认识的一位欧洲著名的汉学家曾非常欣赏现代中国的一个新词叫“做工作”,两个动词重叠在一起意味无穷。这位年轻人就正在给他“做工作”,他只好唯唯地盯着他表示他愿意把自己当成一件“工作”让他“做”。
旁边的空中小姐站了起来。
那紧紧地裹在制服裙中的天蓝色的屁股才将他的眼睛从舷窗上掉开。刚刚那种对土地的忧虑和妒忌全是昨日去了领馆所致。每去一次政府机关都会引起一阵忧国忧民的痉挛,从那里出门的人都会倍加叹息。许多疾病并不是在大街上得到的,恰恰是这个人跑进医院里才被感染。这常常使他犹豫在躲避与参与之间。飞机在嗡嗡作响。内华达的荒漠已经过去。他要一杯桔子汁空中小姐却送给他一罐可口可乐。他冲着她的微笑和天蓝色的屁股原谅了她,也还给她一个微笑。
在打哈欠中有一个什么东西在他胸口冲撞。他摸摸自己的心脏又找不着冲撞的地方。每次出国旅行他都以为会将过去的阴影远远地丢在故土,然而所有的往事仍旧像皮肤一样附在他的身上和他同时腾空而起。
他无数次地在飞机上凝眸云端。最好是没有什么飞机没有什么乘客没有什么空中小姐只有他一个游魂在浩渺的天宇飘荡。多少次他也真感觉到是这样。他的肉身会渗出舷窗之外。也许是肉身腾飞到空中时唤回了对自身之前的记忆?他想起了自己呱呱落地之前的情景:天风横吹,乱云如箭,他偶然落在一片名叫中国的土地。对于游魂来说只有天堂和地狱的区别如今却有了国籍以及肉身带来的种种烦扰。这种种烦扰便构成了所谓的经历。经历会永远存在,哪怕肉身已焚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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