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事你当然知道。你不需要我在这里重复。但我相信那天你说过之后你也忘了我也忘了。是怎样开的头中间我怎样接上去又怎样结束,即使我这个受过多年审查的人也忘却了。你知道那种审查是非常严格的,一句话一句话必须像编了号的链条环节一般衔接上,不然就会送掉性命或挨顿毒打。这种训练造就了我现在写小说的才能。审查者要追究被审查者的历史而被审查者要不断地编造自己的历史和与某某人的对话,就和读小说与写小说一样。对白要求之严谨,培养了无数莎士比亚。但我现在不愿把你当作小说人物来写,我只想提一提你的什么话触动了我。
你谈到你离了婚的丈夫。你说男人骨子里需要的是一个原始状态的女人但你是太文明化了。你已经被文明熏陶成了非人。你说到这里我想到西方的非狗和非猫,想到了弗雷顿,还想到了另外一个和你相同的女人。
你深感到自己必须回到野蛮状态中去,使自己恢复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你说男人聚在一起总喜欢讨厌地谈女人,然而男人们其实并不理解女人,真正理解女人的是女人自己。我辩解说不尽然,女人并不理解女人正如男人不理解男人,理解女人的恰恰是男人中真正懂事的那一少部分,与理解男人的恰恰是女人中真正懂事的那一少部分相同。
你默默地从我的烟盒中取出一支烟点着。我们现在都将我们说过的话忘却了是因为我们当时的语言并不重要。语言只是手仗,借着它我们一同携手走进一个黑洞。
你捂着嘴轻咳起来。我从你的姿势中看到了你的优雅和对优雅的厌倦。你说了这些话我才发现你是和你的首饰你的入时的衣着同时出生的。你生下来便带着整套文明的装备。这些东西其实是你的胎膜。直到人已中年你才想起来突破它痛痛快快地接触世界。当我想着你是赤裸的时候你定然同时也想赤裸一番。你脸上吸引我的原来是文明过度的伤感。
你说你从大陆来的人身上能嗅到一股原始的粗犷气味,大陆人都像刚从森林里跑出来的狐狸或狼。我当然知道你暗示的是我。我抿嘴一笑,我想我原来是强盗的子孙,那是最革命的阶级,尔后我的祖先摇身一变为贵族,我又成了革命的对象。但后来的革命又把我变成强盗。但革命接踵而至,使我变成了什么东西或许是一只狼或者狐狸吧!然而归根结底你我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于是我只好怅怅然地听你说。
你说那个西欧的女权主义作家根本不懂得女人。女人天生下来是强者不在于她不需要男人而在于她本来就是母亲。母亲孕育一切包括男人在内。男人在人世间肇事闹腾其实都是在母腹之中折来折去。母亲娴静地看着一切包容一切宽恕一切。我听着你说话我想起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同时也想起我的妻子。因此我不寒而栗。
这时你的眼睛像加了过多牛奶的咖啡那样温柔,纯粹是一对女人的眼睛。我暗暗地希望你也能包容我宽恕我同时又怀疑你丈夫为什么离开你。
你说我敢临时撇开早已准备好的演讲稿在如此重要的国际性会议上讲话就是只有刚从森林里跑出的狼才做得出来的举动。文明世界有文明世界的游戏规则。玩笑也好幽默也好不管是高尚是下流都是事先在家里炮制好的,如同端上宴席的一道道菜。玩笑和幽默并不高明不是说的人缺乏知识而是他没有随机应变的智慧,正如不是菜做的不好而是上菜时把顺序搞错了。你说你欣赏我的举动并不欣赏我的讲话的内容。相反,你还非常讨厌。我通篇讲话说穿了不过是一则征求做爱的广告。你说“讨厌”这个词时好像很气愤,但我从你眼睛中看出你实际上在撒娇,并不“讨厌”。我刚刚登了一则征求做爱的广告而你就是第一个应征者。你正在力图使自己变成一个女人,像西方的狗和猫要跑进森林,要咬人要捉老鼠一样。作为一个女人你实在懂得太多因而活得更累。知识本来就是人的负担。我想帮你卸下负担于是我顺从你说。我说我也知道我刚刚不过是哗众取宠,但真正的学问是说不出口的。最宝贵的东西是人内心的体验只让它深深地埋藏于内心,千万别说出口。世界上的真理都无法证明,凡是能说得一清二楚的道理都掺着假。与其一本正经地说半真半假的话不如把一点内心体验嵌在玩笑里。你浅笑着称赞我的坦白。你说你以为我会为自己辩解,大陆出来的人一个个都认为自己真理在握并且特别重视面子。我苦笑着赞同你的评语,但认为作家应该除外,作家其实是最无能的人,其他什么事都不会干整天只会幻想的人才砚种职业,倘若我会打烧饼的话我一定去卖烧饼。
警车在外面呼啸,一道灯光掠过你发烫的面庞。我看见那束光穿过你的耳轮,有一团可爱的粉红色扑上我的嘴唇。但你却很平静,你将烟蒂揿灭在烟灰碟里,动作有条不紊。你说看我的小说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想不到我骨子里相当悲观。我说把世界看透了以后你就分不清是悲观好还是乐观好,我就是我!你却说在乐观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之间你还是喜欢后者。这样你就认定了我是个悲观主义者并且还要我认同。你还说只有悲观主义者才有宽容的胸怀譬如菩萨,菩萨就把人生看作一个大苦痛。我说菩萨悲观和乐观得彻底就表现在他的沉默,他看见了听见了体验到了却什么都不说。全世界没有一个作家是真正的悲观主义者或乐观主义者,他们全是一群笨蛋一群饶舌一群胆小鬼一群出卖情感来赚钱的人!
天啊!你的文明决定了你干什么事都有一定的程序。在巴黎,我经过桑特尼幽暗的小街,那妓女躲在门道里敞开她的大氅向你露出一身比基尼。“先生,我们玩一玩吧”,她热情地邀请我。这时我想起了你。她和你说的是同样的事,但你绝对永远不会这样招呼我,你却要把菩萨也扯进来。
直到死我才知道在你们二者之间我还是喜欢前者。那既节省时间又节省脑子,和你谈恋爱实在谈得很累。
最后你笑了笑说,我那句“我就是我”是典型的狼的语言,但我从你的笑容中看出你需要的正是一只狼。
说了这些“男人”“女人”“喜欢”“不喜欢”的话后我们就此分手似乎太荒谬了。你抬起腕子看了看表说我们还可以在哪儿坐一会儿。我说要么去我的旅馆要么去你的家。你一边向侍者招呼一边说你家的咖啡比这儿的更好。
我当然喜欢喝更好的咖啡。
我帮你穿上大衣又将你光滑的长发捋好披在衣领外面。我的手指第一次触在你凝脂般的脖项我感到一阵欣喜的战栗,但你伸出手要我挽你跨出座椅时你的戒指又使我感到冰凉。在咖啡店门口你去开车。我在一个白得可爱的小女孩手上买了一束深红的石竹花递给你。
你捧着花吃吃地笑,却又说这不是一只狼会做的事,你说我讨好女人倒挺在行,而这时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警车还在呼啸。我们在呼啸声中驶向安全岛。我对军人警察这类动物特别敏感而那天我居然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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