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
莎士比亚这句著名台词的意义,在陆川县委第一书记田青廉、县长秦思民心里,正在逐步变成一声沉重的叹息。这样的时代已经变成纷沓而至的各类突发性事件和他们紧紧拥抱了。重复了多次拆东墙补西墙过程中的损耗,已使挡风的屏障越变越矮,矮到了伸腰一探脖子,就可以感受到东西风对吹的冰凉肃杀之气。发展电力基础工业,缺少的资金,他们决定吃财政饭的一万多人勒紧裤带奉献一两个月薪水;两千多教师无米下锅不得已上访告状后,他们又决定用增加农业税的方式弥补上一轮的决策失误;当看到外地无端增加农民负担的事件被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节目曝光后,他们就只能庆幸中央电视台没在陆川设立记者站了。社会的大转型,成功的要诀在于在整个过程中保持稳定。于是,摸着石头过河摸到深水区后,他们作为一地父母官的成就感便被无情地剥夺了。几年来,他们已经记不得演过多少种角色了,留下深刻印象的角色,恐怕只有探险队队员和救火队队长两种。
大环境的骤变,使他们这对搭档,成为陆川近五十年历史上,最团结、最能相互支持的一对。在植物园里,谁只想做那护花的绿叶?在官场的台阶上,有谁把向下滑行当做人生的成就?三年前,田青廉是作为清江市市级领导的替补来到陆川的,他自然想以冲刺的速度,用政绩换回荣升的通行证。秦思民在陆川已经呆了近三十年,和他一起来陆川老区插队的十名北京知青,二十年前已经随着一次社会潮汐,流回生他们养他们的京都了。秦思民真的想老死陆川吗?不是的。从他娶了个北京籍清江媳妇,从他过了二十几年牛郎织女般夫妻生活上看,陆川决不是他选定的人生终点站。北京的父母早已年迈,田青廉调来时,他在县长的位置上已经坐了近两年,血缘的深层呼唤,向上的台阶的诱惑,决定了他在官场的羊肠小道上注定要采取的攻击姿态。同时,他们两个都是能领悟到S省现任第一书记蒲东林司令员的“班长论”妙处的聪明人。五年前,蒲东林在省长的位置上已经干了两年,中央一纸任命,派来一个张书记接替了离职休养的王书记。在张书记上任不久的一次党代会上,蒲东林手扶麦克风,讲了这样一番话:“S省的干部队伍,好比一支作战部队,我是司令员,张书记是政委。中央明确指出,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搞经济就是打仗,打仗的时候听谁的?当然要听司令员的。你们都是跟我打了多年仗的老部下,一定要尊重我们新来的张政委,一定要把他的思想政治工作当成动力,好好跟着我打胜仗。”一年后,可能是为了不浪费人才,一纸调令,张书记去邻省当书记去了,一纸任命,蒲东林变成了省委第一书记,一次选举,又选出个王省长。王省长上任不久,蒲东林在省委常委会上又讲了一番话:“我们常委一班人,就是领导全省八千万人民奔小康、奔现代化的火车头。领导班子,领导班子,我们就好比一个班,我是班长,王省长是副班长。中央领导集体有核心,我们这个省委班子也有核心,这个核心就是班长。现在的中心工作是抓经济,抓经济就好比打仗,要一切行动听指挥。听谁的指挥?当然是听班长的指挥,只能有一个声音,命令一乱,肯定吃败仗。道理就这么简单。”田青廉到陆川走马上任后,陆川的经济形势已经全面恶化,他和秦思民已经没有心思和精力来展开几个战役,弄清谁是陆川的司令员和班长了。
十五大召开前夕,田青廉和秦思民又一起经历了因基金会问题引发的政治危机。城关镇人民政府的扶贫基金会五年前被新上任的党委书记丁显华变成了一个小银行。高息进高息出的操作,吸引了大量储户。三个月前,丁显华还是陆川政坛炙手可热的新星,经济上的大能人。两个月前,丁显华突然间被清江市公安局抓走了,犯的事当然是十分常见的贪污受贿和腐化堕落。这种像普通感冒病毒一样的犯罪,哪个县每年都要出个十起八起,已经没有引发全局政治危机的能量了。谁知这件事先引出一场基金会挤兑风波。等发生了一个储户跳楼自杀的恶性事故后,田青廉和秦思民才全面了解了基金会触目惊心的现实。基金会的储蓄额已高达一亿四千五百万,其中三千二百万已高息贷给了陆川三百二十六位私营业主,一亿一千两百万则贷给了陆川二十八家国有企业。个人贷款有百分之八十经过丁显华之手,到丁显华案发时,从基金会贷款百万元以上的私营业主,已有八个破产后逃亡,六个进了监狱。为了使事态不致再度恶化,田青廉和秦思民下令让国有企业在一个月内还清全部贷款。此令一出,他们才发现报表上亏损面不足百分之十五的陆川国有企业,实际上已有百分之九十五还不起基金会的高息贷款了。因为基金会已出了命案,两个父母官只好硬着头皮严令企业还钱。这一逼,又把工人逼上街了。
度日如年的田青廉和秦思民在电视讲话中,向全县基金储户做出一年还本的承诺后,只能全力以赴解决陆川的国企问题。十五大闭幕的当天,两个人进行了一场直截了当的交谈。秦思民说:“上面有了政策,不行就先卖几个。还有七八千万的大窟窿,财政补不起呀。”田青廉骂道:“都存着落井下石之心,怎么卖?蒋家沱的蒋明安提出买丝织厂,可他四十岁以上的工人一个都不要,怎么卖?”秦思民哀叹道:“可是,再拖下去,瘦死的骆驼怕还值不了一只羊的价。在陆川这样的老区穷县,股份制也搞不起来。我看,还是只有卖这一条路可走。”田青廉表情痛苦地吸着中华牌软包装香烟,说:“企业都私有了,你我在陆川算什么?你甘心做一届看守内阁?工人阶级名义上总还是领导阶级吧?把他们当足球踢给蒋明安这些人,先不说他们的政治待遇问题,留下的老弱病残大包袱,政府能背得动吗?你看是不是到上面走动走动,找人牵线寻个大企业把咱们稍大一点的企业兼并了?陆川还是有些过硬关系的。”
第二章
第二节
秦思民十六岁由北京到陆川,一呆就是三十年,陆川的关系这种中国特色的无形资产,他算得上如数家珍了。陆川出武将,五五年到六五年,有四十二位陆川子弟戴上了将军衔。这十多年,陆川还有十五位将军在领导千军万马。可这一笔无形资产,在和平时期根本没用途。十年前,秦思民刚当副县长,就动过利用这笔无形资产的念头。他亲自去找军阶最高的大区司令员董树槐,请董司令支持一下家乡建设。也赶得巧,正赶上董树槐即将离职休养,秦思民才算带了三十辆部队报废的解放牌卡车回了陆川。这批车只在陆川境内跑了一年,都进废品站了。这四五十年,文官最显赫的家族,只有陆家湾的陆家。陆震声、陆震天两兄弟,红军时期就是S省名震一时的人物,他们俩的脑袋上了国民党的悬赏榜,都值上万枚袁大头。四七年,陆震声被叛徒出卖遭杀害时,已经是中共S省委书记了。秦思民和史天雄、陆小艺同过七年学,对陆家第二代的情况也一清二楚。史天雄是个圣徒型的人物,便是手中有权,会帮陆川这个忙吗?这种人心里即便有故乡,这个故乡的名字也只能叫中国。邓小平十四岁离开广安,到死都没踏上故土一步。陆震天十八岁离开陆川,六十多年,不是也没回过家吗?陆震天的长子陆承志,留过苏,又身居副部长高位,可他主管的是国家的电子信息产业,就是说情让天宇这种大企业兼并了陆川的开关厂,也改变不了大局。陆震声的遗孤陆承业,倒是一位企业家,十年前还是全国十大企业家,可如今在他领导下的红太阳集团,天天都在走下坡路,也是无法指望的。秦思民知道田青廉初来乍到,就把陆川在上层的无形资产详细分析了一番,最后得出了这样一个斩钉截铁的结论:“陆家都没人能帮我们,别说其他人了。”
“老秦,你遗漏掉一个陆家的重要人物。”田青廉用十分肯定的口气说道:“能解救你我于水火之中的人物,你怎么能遗忘呢?”秦思民扑哧笑将起来,“你是说陆小艺吧。春天我还在北京见过她。如今,她一半精力在经营她的影视公司,一半精力在照顾陆老的身体,恐怕再没精力帮咱们陆川救火了。”田青廉道:“你怎么把陆承伟给忘了。这可是陆家出的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大资本家。”秦思民大笑起来,“老田,你也太抬举他了吧。陆承伟我怎么不熟悉?插队时他去了云南,不到半年就跑回陆川了。仗着陆家在陆川树大根深,七四年被推荐上了大学。后来又到美国镀了金。回国后我还见过两回,身边倒是不缺漂亮年轻的女人。听天雄说,他炒过房产什么的。陆承伟在陆家根本没什么发言权,靠父亲的荫庇成就的一个百万富翁,能帮得了我们什么忙!”田青廉没掩饰自己的情绪,冷笑一声,“彻头彻尾的经验主义。你只记住一个人穿开裆裤时的事情,除了流过河鼻涕、尿床、偷东家核桃西家梨,当然什么也没有了。怪不得你在县长的位置上一窝就是……”停顿一下,换种口吻说:“老秦,如今可是信息时代呀,信息不灵,干什么都要吃大亏的。陆老是下来十年了,可他只要活着,这棵大树的树系只会越来越发达。刚才听了你对陆家的分析,没考虑到在土地里生长的根系。据我了解,从陆府出去的人,在副省级以上位置上的,有十二个人。咱们省主管经济的江副省长曾当过陆老的生活秘书,西平市长燕平凉在陆家工作了六年。就这两个人,解决咱们目前的困难,不过举手之劳。当然,人走茶凉也需要考虑进去。可陆老是什么人?是邓大人嫡系中的嫡系,是为邓小平理论做过直接贡献的老人。十五大提出的政治纲领是什么?是高举邓小平理论的伟大旗帜。这十二个副省级,只有吃错药了,才会让陆老喝隔夜凉茶。”见自己说得过分深沉了,又找回一个话题说:“陆承伟在美国读了MBA,回中国挣钱,又有这样的家庭背景,不跟秋风扫落叶一样吗?报纸上吹的牟其中之流,根本算不上中国的富人。真正的大鱼,肉眼看得见吗?江三公子说,据保守估计,陆承伟的个人资产应该超过五个亿。”
秦思民惊叫道:“这么多?不可能吧。”田青廉道:“信不信由你。江三公子是什么人?号称S省富人三甲,见了陆承伟,还要亲自为他开车门呢。摊上这样的事,咱们俩只能一起用力把它扛了。上个月,陆承伟已经在西平注册了一个公司,据江小三说,注册资金就有九位数。”秦思民感叹道:“老田,你才算进了信息时代呀。”田青廉道:“我们已经错过了接近陆承伟的一个时机。月初,陆承伟已经回来过一趟,名义上是祭祖,实际上是回来考察投资环境的。”秦思民觉着不可思议,忙问道:“你怎么知道的?”田青廉道:“他已经在陆川设了个办事处,办公地点就在陆川宾馆106号房。”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秦思民,“这是陆承伟的一个堂弟。”
名片的主人叫陆承祖,头衔是:承伟集团公司驻陆川办事处主任。秦思民把名片还给田青廉,“你说该怎么办?陆承伟肯帮我们吗?再说,贸然去找他们,合适吗?”田青廉道:“侯门深似海,是该找个好由头。咱们虽是七品芝麻官,做热脸亲人家凉屁股的事,也有伤尊严和官仪。重阳节,是陆老八十五岁大寿。通过你的老同学史驸马和陆公主这层关系,送上一份别致的贺礼,恐怕不致被拒绝。瞅个机会诉诉苦,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第二章
第三节
两个故乡父母官救急的计划,又一次给陆承伟提供了在家庭这个大舞台上登台亮相的机会。陆承伟从陆承祖那里得知田青廉和秦思民将带着一张由五个未婚姑娘赶织的真丝挂毯,来北京为父亲祝寿的情报后,暗自乐了。官员们到更大官员家里走动,无非只有两种目的,一是跑官,一是请救兵。到陆家这种家庭跑官,七品和从七品显然不够级别。秦思民如果会赶跑官的潮流,早能利用和陆家的关系离开陆川小县了。田青廉小秦思民四岁,能在秦思民呼声很高的时候,抢站在陆川最高的一级台阶上,显然是个人物,但越是官场的好手越精通规矩,在和陆家的人都没建立私交的情况下,决不会为私事走进陆家的大门。他们来祝寿的目的,只能是请救火队。而陆川最危险的地域,眼下只能是国企这一行了。陆川正是陆承伟谋划很久的一个大战役的起点,能在大战前见见未来的合作者,真的太美妙了。陆川的病根是缺钱,陆震天已经治不了这种病了。
这一天下午,陆承伟算准了时间,回到了父母的家。田青廉正在哭丧着脸哭穷,一点也没有县里百姓在电视上看到的父母官的风仪和派头,“陆老,你开出的药方,眼下治不了陆川的病。中西部老区,底子太薄了。租赁和股份制,成功的前提是大部分陆川人手里有活钱。个别底子好的厂子,还能勉强试试搞股份制。市场前景不好,加上经济形势不景气,积极性也不高。所有权转让,前景也不妙。全县有实力的私营企业,本来就不多,他们盯上的只是几家基础比较好的企业,一个小包袱也不想替政府背。陆老,真的很作难呀。革命成功半个世纪了,当家做主的工人给国家贡献很大,当包袱扔,说不过去。小而全搞 了几十年,积重难返呀。陆老,这一步要是走不好,我们肯定就成了千古罪人。”陆承伟暗自发笑:基金会的事怎么不提?什么都变成买方市场了,人家当然要挑挑拣拣。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要一个空头主人的名分有什么用!这个姓田的倒很乖巧,知道老爷子最关心政权的稳固,把自己猛朝忧国忧民方面塑造。陆震天沉思了一会儿,沉重地说:“谢谢你们给我们报了喜又报了忧。我知道,如今县一级的领导最难当,难为你们了。中国的改革,已经到了攻坚阶段,攻坚战取胜的要诀,就是每个指挥员和战斗员都要顶住,一个都不能退缩,一退缩就会前功尽弃。所以,你们还要继续顶住,不但要顶住,而且还要杀出一条血路,攻上去。你们有什么好的建议,可以提一提。”
秦思民接道:“陆老,我们水平有限,想不出绝招。我们想,把县一级的国有企业都卖光,也不是个办法。说句不该说的话,全国县域经济都私有了,经济格局就形成了农村包围城市的局面。中国的城市化程度不高,光靠城市的大中型骨干企业,能保持所有制形式不变吗?我们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你看有没有道理。如果能寻找几家国有大企对口企业,把陆川的骨干企业兼并了,大企业也壮大了实力,小企业也摆脱了困境,也能避免经济上农村包围城市。我们还有个小请求,想让老首长义务当当红娘,把陆川的几个俊姑娘嫁个好人家。”陆承伟心里冷笑一声,又是一个史天雄!看看老爷子怎么解决这个难题吧。
史天雄这时候说话了:“思民,你这个办法好是好,可惜行不通。你这种体内循环流动的想法不错,也只能是想法不错。大中型企业的具体困难,你们可能不大了解……”陆震天打断道:“也有个沟通不够的问题。天雄,你这些年一直和大中型企业打交道,看看有没有对口的企业,给陆川介绍几家。小秦的思路清晰,有大局观。可以先做些试验嘛。”史天雄为难地摇摇头,苦笑一下道:“爸,这种办法我们早就想试了,试不下去呀。我们电子信息部,两年前就造了个天宇与红太阳合并的方案。行不通。红太阳已经连续亏损三年,天宇集团去年的利税就有三十四亿。今年提出让天宇兼并红太阳,还是没做成。强行合并,风险由谁来担?前两年的翻牌公司,搞垮了多少家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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