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柳2·秋露危城

作者:刘斯奋

直到社友们实在等不及,决定开席的时候,黄宗羲、顾杲才带着左国棅匆匆赶到畅好居。他们之所以来得这么迟,是因为临出门时,被周镳召到上房去,耳提面命地切实训诫了一通。据老头儿估计,在今天这一次聚会中,陈贞慧必定会再度提出那个让社友们都去当幕僚的设想。他一口咬定,这是陈贞慧为着把持社局、自充盟主而耍弄的一套花招。因此要求黄宗羲和顾杲一定坚决抵制,并向社友们当场揭破其奸谋。为着坚定黄、顾二人的信念,周镳还列举了许多陈贞慧在社内结帮谋私的“证据”,其中包括大肆吹捧拉拢资历既浅、品行又欠佳的侯方域,使之得以名列“复社四公子”,而把资历深得多的顾杲和黄宗羲排除在外。此外,周镳还特别提到前年的虎丘大会上,陈贞慧为着拉拢郑元勋,虽然明知对方同钱谦益有勾结,企图为阮大铖翻案,却故意放郑元勋一马,不仅不公开揭露其丑行,反而欺骗周镳,让周镳支持郑元勋继续充当大会的主盟。到了后来,又借口在冒襄同董小宛结合的事上,钱谦益曾经帮了忙,迫不及待地停止对钱某人的声讨。凡此种种,都证明陈贞慧是一个利欲熏心、工于权术,而毫无道德准则的人。如果让他的图谋得逞,真正坐上社中的第一把交椅,势必要把复社引到邪路上去。

对于老头儿怒形于色的训诫,黄宗羲虽然听了进去,却尚未形成自己的明确判断。事实上,也许由于他本人从来没有萌生过领袖社坛的欲望,所以对陈贞慧以往的言行,也就缺乏周镳那样敏锐和强烈的感觉。他毋宁说更多是以是与非的观念来评判一切。只要陈贞慧的所作所为,没有明显偏离复社立社的宗旨,没有明显违背一位正人君子的大节操守,别的他倒不怎么注重和计较。当然,周镳是他平日顶信赖敬重的一位朋友,又是当年他加入复社的介绍人,老头儿所说的话,黄宗羲照例会认真考虑,至少准备要印证一下。现在,他就是怀着这样的想法,坐在席位之上,一边静静地听社友们谈话,一边等待着开口的机会。

黄宗羲的心思,坐在他对面的陈贞慧自然不会了解。无疑,自从得知周镳在背后骂他之后,陈贞慧一直感到既吃惊,又气愤。他是一个外表比较温厚,内心却相当高傲的人,他可以平等而谦和地同各种人交往,却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任何凌辱和藐视,更别说像周镳这样的恶意攻讦了。“值此国家丧亡、社局解体的关头,你姓周的空为复社元老,拿不出任何扶危济困之方不说,如今我刚刚打算有所规划,以期扭转这一蹶不振的颓势,你马上就诸多猜忌,横加阻挠。哼,你以为如此一来,我就怕了你,从此俯首帖耳,不敢动弹,可就未免太轻看我陈贞慧了!”愤慨之余,他强硬地想。同时,鉴于黄宗羲和顾杲同周镳的深密关系,他马上就直觉地把他们二人看成是周镳埋在社中的两颗钉子,并估计今天的聚会必定有一场激烈的较量。说实在话,陈贞慧并不怎么把黄、顾二人放在眼里。他之所以沉默着,没有立即把自己的既定设想提出来,是因为这一会儿,社友们正围着新来的沈士柱谈得热闹,使他一时插不上口。

这个沈士柱,长得又矮又小,一身伶仃瘦骨,外带比麻秆儿粗不了多少的一双胳臂,以及两只小爪子似的拳头。然而,他却偏偏令人奇怪地以将才自许,一心向往着虎帐谈兵,跃马杀贼。就连平日的言谈,也经常大引兵书,把那些个《六韬》《尉缭子》《孙子兵法》囫囵吞枣地往里搬。为这缘故,往往招来朋友们的打趣,但他依然如故,毫不改变。此刻,他正同社友们在谈论福王继位的事。

“哎,这一次无非是东林诸公用兵不慎,误中奸人狡计,折了一阵。有道是胜败乃兵家常事,算不了什么!”沈士柱挥着手,满不在乎地说。

“算不了什么?你倒说得轻巧!须知这输的是生死攸关的一着!”梅朗中闷闷不乐地冒出一句。

“生死攸关——”沈士柱眨眨眼睛,“也可以这么说吧。唯是兵法有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其所以然者,实全赖一股‘胆气’!大抵两军相逢,唯勇者能胜。何况已处死地,退无可退,斗志自必更盛。譬如今日,我军折此一阵,似已陷于绝险之境,然而只需发扬蹈厉,鼓勇直前,又何愁不能力克强敌,转败为胜哉!”

“是呀,若是折此一阵,便自丧胆气,签订城下之盟,岂非被马老头儿笑话我东林、复社太过脓包?”大约看见沈士柱一味地口出大言,余怀一边向社友们狡黠地眨着眼,一边学着对方的口吻说,随后,又一本正经地转向沈士柱:

“那么,依兄之高见,不知计将安出?”

“计么,计就在眼前,只看列位及东林诸公胆气如何而已!”沈士柱显得胸有成竹。

“噢?”大家倒有点意外,不由自主停了杯箸,一齐期待地望着他。

沈士柱却拿起酒壶,且不说话,先挨个儿给大家的杯子斟满,然后,自己擎杯在手,神色庄严地说:

“弟此计如能施行,定教他奸邪破胆,志士扬眉,这留都朝局,依然是我东林、复社的天下。请列位满饮此杯,以壮胆色!”

“好,若昆铜兄果有奇计妙策,挽此既倒之狂澜,莫说是一杯,便是一百杯,弟也照饮不辞!”吴应箕首先举起酒杯。

“对,对,一定奉陪到底!”余怀、梅朗中也同声响应。

于是,在热闹起来的气氛里,大家都干了一杯。

“说起来,弟此计也并不繁难。”等大家放下酒杯之后,沈士柱转动着几乎立即就酡红起来的瘦脸,伸出两根爪子似的指头,兴冲冲地说,“无非是以毒攻毒而已!列位试想,那马老头儿何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背信弃义,公然与我东林为敌?无非是恃着背后有江北四镇的兵马给他撑腰。唯是他有兵,我辈何尝无兵?现放着左良玉八十万大军在武昌,只需请史公修书一封,再遣一能言善辩之士,携往左营,说彼兴师东下,亦不必真来留都,只需连营于湖口、彭泽之间,成虎视鲸吞之势,便足令马瑶草之流股栗心寒,如芒在背。如此,则留都之局,便不愁不入我之掌握矣!不知列位社兄以为如何?”

大家起初听他大言荦荦,还以为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奇计妙策,及至发现闹了半天,原来又是主张借助“左兵”,都不禁大失所望,于是摇头的摇头,摆手的摆手,纷纷发出了哂笑的嘘声,倒把满心想着赢得喝彩的沈士柱,弄得茫然不知所以。直到大家说明,这种“奇计”别人也早已想到,但遭到史可法的严厉拒绝,根本行不通,他才如梦初醒,红着脸,尴尬地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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