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盘起双腿,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土炕上,背脊紧贴着墙壁,默默地望着牢房的木栅栏外那被一夜的狂风暴雨弄得积水横流的过道。他望得那样专注、那样长久,以至同牢的两位社友——陈贞慧和顾杲正在旁边不停地说话,也没能使他转移注意力。
其实,过道上也没有什么可看。那只是一条狭窄的、又破又烂的过道。五尺开外,就是黑森森的高峻狱墙。由于阳光终年照射不到,墙根下连杂草都不来落脚,只有一些耐阴的苔藓,在上面点缀出一些斑驳的暗绿色彩。过道的表面,布满了歪斜断裂的砖块,长年以来,已被踩踏得坑坑洼洼。不过此刻,这些砖块和坑坑洼洼都被淹没在混浊的积雨之下,使过道反而显得平整了。如果不是此刻水面上正漂浮着一只淹死了的老鼠,它甚至可能变得漂亮光鲜起来。然而,这只死老鼠破坏了一切。它使人感到恐怖和厌恶,并重新想起了污秽、黑暗和死亡。
现在,吸引了黄宗羲注意力的,就是这只死老鼠。这是一只巨大的、长满了粗硬黑毛的老鼠。它的身体已经异样地膨胀,肚皮也朝上翻了过来。背部和半个脑袋浸在水里,高竖着四条僵直的腿。长而尖的、长着几根胡须的嘴巴,狰狞地张开着,露出了一口尖利的牙齿。由于对这一类东西十分讨厌,过去黄宗羲从来没有如此仔细地注视过一只老鼠。即使碰上家人捕杀到,他也总是吩咐立即弄走,懒得去察看。但是,也许对死亡的威胁有了更切身的体会的缘故,这只殒命于对它们来说,算得上一场滔天洪水中的生物,却强烈地吸引了黄宗羲。“是的,听说这种东西刁钻异常,而且懂得水性,但竟也逃不脱这一场劫难!那么,它到底是怎么死的呢?是死于饥疲无力,死于外力的袭击,还是死于同类相残?看来已经无从知道。只有一点实实在在,就是它死了!不错,一切都逃不出一个死,不管善类也罢。鼠辈也罢,好死也罢,横死也罢,到了大限来临之际,谁也逃脱不掉!所以,这一次我即使死了,也没有什么,唯一不忿的是,竟然死在那些鼠辈之前,未能亲眼看见他们的下场!”想到这种“彻底”的“失败”,黄宗羲就感到无比的痛苦,内心仿佛被一只利爪使劲揪扯着似的,脑袋也轰轰作响。为了抵抗这种突如其来的激动,他开始愈加长久地盯着牢房外的那只死老鼠,并且把它想象成为马士英、阮大铖、刘孔昭、张捷、杨维垣、李沾、张孙振,以及其他一些“鼠辈”……
“是的,他们决不会得到好死,决不!”他反复地、模模糊糊地安慰自己说。正在神思恍惚之际,忽然发现,牢房外的那只死老鼠,竟然活动起来,四只毛茸茸的爪子动呀动的,一下子翻转身来,抬起丑陋的脑袋,一双眼睛也开始滴溜溜地转动着,发出贼忒忒的凶光。它先在水面上飞快地游动,显得傲慢而得意。当发现黄宗羲之后,它就发出一阵巨大的、尖利的狂叫,猛扑过来,把牢房的栅栏撞得砰砰作响。黄宗羲大吃一惊,赶紧跳起来。这时,栏栅已被那只变得无比巨大、又无比狰狞的老鼠冲塌了,洪水随之涌了进来,眨眼之间就把黄宗羲逼进漩涡之中。黄宗羲立脚不住,只得随波逐流地漂浮,昏昏沉沉地来到一个孤岛,他奋力游过去,好不容易爬上了岸,同时听见一声凄惨的呼叫。他觉得声音很熟悉,便寻找过去,忽然发现岛上的树林里吊着几具尸体,依稀就是三年前,他同方以智上京途中遇到的那几具。他正想走开,忽然又听见婴儿的哭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刚满周岁的婴儿。“咦,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认出那是他的侍妾周氏,不由得惊喜地问。可是周氏不说话,只是指着上面要他瞧。他扭过头去,看见的仍旧是那几具尸体。忽然,他辨认出,原来不是三年前遇到的那几具。上面吊着的,竟然是他的母亲姚夫人,以及他的弟弟、弟妇们。而且,他们也没有死,只是双手反剪着,给吊到了树上。他连忙爬到树上去,打算解救他们。谁知用来捆缚他的家人的不是绳子,而是一条条的活蛇。看见他爬上来,那些蛇一边更紧地收缩身子,一边向他抬起了三角形的脑袋,威胁地闪着赤红而分叉的信子。黄宗羲又惊又急。他不顾一切地抓住其中一条,使劲地拽,却反而被蛇缠住了胳臂。他只好撒手,谁知那条蛇却越缠越紧,还一个劲儿把他往回拖。黄宗羲奋力挣扎,正在危急之际,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头顶上叫:
“太冲,太冲!你醒醒,快醒醒!”
他仰脸望去,意外地发现了陈贞慧的脸,还有顾杲、黄宗会,正在使劲拽他的胳膊——显然,刚才是做了一个梦。
“哎,太冲,快起来!情势变了,我们得赶紧走!”顾杲既紧张,又兴奋地说。
“北兵已经压境,皇上于昨夜二鼓出狩了。马瑶草、阮圆海今晨亦俱已逃出留都。”大约看见黄宗羲还在发呆,陈贞慧神色沉重地解释说。
黄宗羲仍旧没有听明白。他迟迟疑疑地问:“这话可是真的?兄、兄等怎么知道?”
“大哥,满城都这等传说呢!”黄宗会接上来说,“所以小弟才即时赶来。适才路过西华门,看见宫门大开着,把门的兵都走了个空,好多人围在那里抄抢马阁老的家。还有到大内里去抢的,什么布匹、米豆、金银、珍宝,还有刀枪弓箭,一起一起地往外搬,也无人制止,全乱了套了!小弟到了监门,见无人把守,大着胆子走进来,才知道守监的全都走了,只剩下一个看守,是往日探监时认得的,也正待要走。他把锁匙朝小弟一丢,说:‘放你家朋友一条生路,快走快走!’因此,弟才得以进来……”
黄宗会啰里啰唆地还打算说下去,顾杲却急不可耐地打断他说:“哎,有话出去再说,逃命要紧!快走!”说着,带头向外走去。
也就是到了此刻,黄宗羲才明白过来。“啊,这么说,当真完了,全完了!”有片刻工夫,他心里变得乱糟糟的。可是,情势已经不容他再细想。于是他慌里慌张地跳下土炕,趿上鞋子,由黄宗会搀扶着,往外走去。
这时,其他几个牢房大约得到了陈贞慧传去的钥匙,也已经栅门大开,里面的犯人全都乱纷纷地往外走。黄宗羲紧紧跟着顾、陈二人,从积水的过道趟过去。出了狱门,书童黄安和另一名长班,以及顾杲的仆人已经提着行李,在外面守候着,唯独陈贞慧的仆人尚未赶来。大家也顾不了许多,只管加快脚步,一窝蜂地向大街走去。果然,触目所见,已经是一片大难临头、鸡飞狗走的混乱景象,两旁的店铺,全都关门闭户,街道之上,往来着一起又一起神情紧张的居民,还夹杂着一队又一队满载着箱笼行李,匆匆而过的轿、车、骡、马。平日满城可见的巡逻兵校,这会儿全都销声匿迹。倒是各处街头巷口的木栅旁,出现好些联防自守的平民百姓,各执刀棒,摆出如临大敌的样子。
黄宗羲怀着紧张又慌乱的心情,东张西望地跟着大家往前走。
现在情况已经更清楚:随着朝廷的解体,城中的治安看来也陷于瘫痪的状态。在这种情势下,南京城已没有同强大的清军抗衡的力量。它的陷落已经不可避免。“啊,这一切难道是真的?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才只一年的工夫,江南又完了!啊,仅仅一年!这到底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子?今后该怎么办?啊,怎么办?!”黄宗羲一边浑身发抖地走着,一边反复地喃喃自问。越问,越觉得恐惧、冤苦、茫然。与此同时,两边的太阳穴却像擂动了十面大鼓,一个劲儿地轰轰作响。身子下面的两条腿,则仿佛失去了主宰,只管一个劲儿地往前迈,往前迈……直到和走在前头的人撞了一下,才本能地停住了脚步。
“事不宜迟,须得赶快出城!否则北兵一到,我辈俱成瓮中之鳖!”陈贞慧转过身来,果断地说。
“不错,眼下唯有逃走……”黄宗羲迟钝而绝望地想,蓦地,他清醒过来。
“不,弟要先上西华门瞧瞧去!”他冲口而出地说,同时感到自己的牙齿因极度愤恨而咯咯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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