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朝房的那场风波,虽然并不算大,但由于惊动了朝廷,使那几个骄横跋扈得过了分的满官,事后受到“严旨切责”,所以仍旧在积忿已久的汉官中引起了轰动和兴奋。
龚鼎孳在当时是首先站出来的,这一点,使他受到人们的交口称赞。至于许作梅凭着其果敢沉着,使满官们目瞪口呆、铩羽而退的“业绩”,更被加油添醋,传为一时的美谈。而由此激励起来的那股子盛气,又使得孙之獬主动剃发的行径,愈加受到猛烈的攻击。被认为是诡诈取宠,无耻之尤。加上随后从龚鼎孳口中传出消息,说前两天陈名夏曾经为这事去谒见过洪承畴,力陈其严重后果,谁知洪承畴却顾左右而言他,不置可否。于是大家又进而怀疑:由于孙之獬的缘故,已在决策圈子当中触发了类似考虑,只是由于尚未最后作出决定,洪承畴才不便过早表明态度。这可就使汉官们气愤之余,又多了一份紧张不安。因为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也如同陈名夏一样,深知这件事非同小可,闹不好,势必会出大乱子。在天下尚未平定,清朝的统治远未巩固的当儿,这样做实在是十分愚蠢的。虽说他们都是汉官,但既然投降了清朝,就一心希望新朝能迅速一统天下,皇基永固,他们也因此荣华共享,世泽绵延;而决不愿意局面再出现无谓的反复,甚至发生明朝的势力卷土重来那种事。因此,为了阻止可能出现的错误决策,防患于未然,汉官中的一些中坚分子经过反复商议,最后决定把孙之獬拿到大庭广众之中,狠狠惩戒一番,一来是以儆效尤,二来也是含蓄地向摄政王和满族王公们表达汉官们的态度。至于负责具体实施的官员,也已经确定,他们是刑科给事中庄宪祖、御史王守履、罗国士、邓孚槐,此外还有许作梅和龚鼎孳。
说到龚鼎孳,近两天来可以说特别兴奋和活跃,这自然是由于他出乎意外地受到了舆论的赞扬。事实上,后来他又反复想了一下,终于觉得还是同汉官们这边靠得紧些,更加合算。因为一来,彼此的关系渊源比满人要深密得多;二来,从那几个满官受到“严旨切责”可以看出,如今虽说是满人坐天下,但是朝廷想长治久安,就不能过于得罪汉官,而要尽可能加以笼络。因此,与其做满人的尾巴,还不如做汉官的头儿,更能在朝中显出自己的分量。正是基于这种盘算,当终于从许作梅的口中,探知部分汉官们惩治孙之獬的计划之后,他便立即参加进去,并且成为其中的中坚分子。“姓孙的又不是满人,我何惧之有!”这一回,他信心十足地想。
眼下,他们已经拟定了一个计划,这就是在今天上朝时,趁着百官齐集,先在午门外对孙之獬发起围攻,使他大出其丑;接下来,到了进抵皇极门排班时,则由他们带头发起抵制,不许孙之獬进入汉班。由于姓孙的不是满人,估计也不能进入满班。这样就弄得他无班可入,狼狈万分。最后,由负责监纠朝仪的御史王守履弹劾他乱班失仪,请皇帝降旨论罪。对于这么个计划,他们自认为是巧妙之极,估计即使不能把孙之獬置于死地,起码也会跌他个鼻青脸肿,有几年翻不了身。不过,为着保险起见,同时也考虑到一旦到了朝房,人多眼杂,不便凑在一块商量,因此又决定大家先到龚鼎孳家里聚齐,然后一道上朝去。
现在,几位同谋者都已经陆续来到。龚鼎孳看看眼下才是四更天气,时间尚早,便在前院西侧的倒座里点起一盏斗色晶灯,又命仆人沏上一壶酽茶,端来几样早点,却无非是烧饼、馒头,让大家边吃边谈。
“哎,诸位听说了么?”有着一张惊鸟般脸孔的罗国士一坐下,就急急地说,“近日朝廷因江南已经归顺,流贼巨魁李自成、刘宗敏亦于湖广一带相继败死,其余各省,再不必多费刀兵,因此决意变‘剿’为‘抚’。不过这江南一地,为国家钱粮所系,责任至重。非极精明干练之员,难以担当。闻得有人举荐陈百史,诸王、内院中也颇有认可的,如今就等摄政王酌定了!”
陈百史,就是陈名夏。由于他不止精明能干,而且敢于直言强谏,不畏权势,是汉官中的台柱子之一,因此,听说有可能派他出抚江南,生就一副浓眉大眼的庄宪祖首先点点头,说:“陈百史么,自然是相宜之选。他嘴上又来得,手段也使得,更兼是溧阳人,江南那边的关系多得很!这行‘抚’嘛,可不比打仗,靠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没有交往和情分又怎能承当!”
“还有,他尚未剃发改装,这也是顶要紧的!”正在忙于吃点心的邓孚槐附和了一句。
谁知许作梅却摇摇头,皱着粗短的眉毛说:“就因为尚未剃发改装之故,弟只怕他到底去不成!”
“噢?”
“诚如罗兄所言,江南为国家钱粮所系,责任至重。唯其如此,能当此选之人,精明干练固属要紧,而尤其要紧者,乃是必须深得朝廷信赖。老陈至今尚未剃发,已是输却一筹;闻得日前他还去面谒洪亨九,公然亟论剃发之不可,尤属失策——嗯,以弟观之,此事只怕悬乎!”
“不错,”王守履从旁接口说,“变剿为抚之议,弟也听说了。不过,这内定出任之人,闻得不是别人,倒正是洪亨九!”
清朝入关前就已经投降的洪承畴,不用说是早就剃发改装了的。与陈名夏一样,他也是南方人,但论资历、论经验、论在官场中的关系和影响,却比陈名夏强出不只一头。尤其重要的是他还深得摄政王多尔衮的信任。因此听王守履这么一说,大家顿时哑口无言。不过尽管如此,庄宪祖似乎心有不甘,片刻之后,仍旧摇头说:
“洪亨九自然无人能比。不过可惜他是剃了发的,将来与江南父老相见,恐怕毕竟隔着一层!”
许作梅哼了一声:“与江南父老隔着一层有什么?要紧的是不要与朝廷隔着一层!”
“咦,话可不能这等说。不剃发,也不就是与朝廷隔着一层呀!”
“你瞧着好了,到头来,只怕连那狗贼猢狲都能捞到外放的肥缺;至于你我嘛,这事却想也休想!”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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