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余姚今番起义,还是老师促成的!哎,要早知道是这样,再怎么着,我也必定会尽快赶到县城来瞧瞧,不至于拖到今日!”黄宗羲一边加快脚步向城外走去,一边心忙意乱地想,“只是,又过了这些天,不知老师的情形怎样了?据孙硕肤说,他后来又依然不肯进食。那么,与上一次我见到他时相比,想必更要虚弱了。不过,既然眼下熊雨殷已经如约起义,而且听说绍兴也举兵响应了,那么老师想必也会回心转意,重新进食吧?无疑,经历了半个来月的折腾,元气固然免不了大受损伤,但大约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如今,怕就怕老师年事已高,万一……哎,上苍保佑,千万别要有什么不测才好!”
心中这么叨念着,等来到码头,他就当即决定:由黄宗会负责回村去向母亲和父老们报告县城的情形,他自己则带着黄安登上了一只乌篷船,立即启程,赶往绍兴去。
余姚虽说是绍兴府的属县,但距离府城也还有百余里的水程。黄宗羲自然十分焦急。有好一阵子,他坐在船头,尽自睁大眼睛,不断向着日落的方向眺望,并且一再催促船家使劲摇橹。无奈时日已晚,船经上虞县城时已是初更时分,只得就近胡乱泊了,翌晨再行赶路。结果,直到第二天的下午,乌篷船才抵达绍兴府城外。
作为浙东地区的大府,绍兴城正坐落于两个县份之间。西城,属于山阴县;东城,属于会稽县。刘宗周的府第,就在城东北的蕺山脚下。不过,自从绍兴通判张愫跟着杭州的潞王向清军递了降表,并被任命为知府之后,刘宗周为着表示绝不做“鞑子”的顺民,早在大半个月前就拜辞了祖庙,搬到东郊外的水心庵去居住。因此,这一次黄宗羲本来也打算先不进城,但是临时被黄安提醒:如今绍兴也已经起义,老师会不会又搬回城里去?于是,当船抵东门外码头时,主仆二人便决定先上城门去打听一下。
绍兴的城门自然要比余姚的城门高得多。而且因为已经扯起义旗,门前的防卫也颇为森严。与余姚一样,城门边上也立了一个兵站。不过,也许因为交通要道是在城南,所以这里的热闹程度却远不如余姚。黄宗羲主仆二人迎着西坠的夕阳,来到城门口,向把门的军士说明身份和来意之后,一个门监模样的瘦脸汉子走了过来,把他们上下打量了一下,说:
“刘总宪么,嗯,已经迁回城里了。”
主仆二人对望了一眼,嘴上不说,心中都在想:幸亏多了这一问,要不可就要走上许多冤枉路了!于是谢过门监,打算转身进城。谁知却被叫住了。
“看样子,先生像是尚未得知,”那门监皱起眉头,表情变得十分沉重,“总宪大人——已于本月初八日殉国了!”
也许他说这话时声调低沉,起初,黄宗羲还听不大明白。然后,他全身突然猛烈一震,失态地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袖:“你说什么?老师、老师他……”
那门监紧抿着嘴唇,无言地点一点头。
黄宗羲“啊”的一声,身不由己倒退了两步,像遭了晴天霹雳似的一下子呆住了。但是,只一会儿,他又猛地回过神来。
“你胡说!这不是真的!不是!”他哑着嗓子说,恐惧地瞪着对方;与此同时,感到有一个无形的、可怕的东西,正在慢慢地膨胀,把他的脑子挤迫得仿佛要炸裂似的,只觉得眼前发黑,太阳穴也轰轰作响。
“不,这不是真的!你们说,快说啊!”他愤怒地、厉声地质问,为的是摆脱那种横暴的、可怕的压迫。
然而,除了阴郁的沉默之外,没有人接腔。
像被无情地掐住脖子似的,黄宗羲再度呆住了。“啊,怎、怎么会这样子?怎么会!”他茫然地、迟钝地想。现在,他只觉得脑子里被炸开了一个大洞,变得一片混沌,又一片空白。虽然模模糊糊觉得一些人开始围拢来,并且七嘴八舌地说话,但是他却根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啊,不!我得马上到老师那里去,是的,到他那里去!”这么想着,他就慌忙转过身,也忘记了还可以继续坐船前往,径自迈开大步,朝刘宗周府第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绍兴府地处水乡,城内河道纵横,桥梁众多。黄宗羲失魂落魄地时而沿着河东、时而沿着河西走着。他走得那样匆忙,那样慌乱,以至不止一次地碰在迎面而来的路人身上,但他却一点也没有觉察。直到走出了好远一段路,眼前的街道变得愈来愈熟悉,身上的衣服也全被汗水湿透之后,他才渐渐清醒过来。
对于眼前这个噩耗的真实性,黄宗羲已经不再怀疑。而且,经历了这些日子,他如今对于老师毅然绝食,打算一死以殉的心情,毋宁说还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不错,老师不仅是久食明朝俸禄的高官,有责任尽忠保节,而且他还是一代大儒,一贯把坚守和维护圣人传下来的“道”,使之发扬光大视为自己的天职,并且为此倾注了毕生的心血。可以说,在老师看来,这就是他的性命,是他活在这个世上的最大目的!但是,清兵的南下,却彻底打碎了这一切。这些来自关外的夷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荒原上,居无定所,不事耕种,只会放羊牧马,向来崇尚的是好勇斗狠,杀戮攻伐,根本不知道文明教化为何物。一旦由他们做了主子,中国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野蛮世界,确实可想而知。与其眼睁睁看着被自己视为比性命还宝贵的东西毁于一旦,确实不如两眼一闭,以逃避那无法忍受的痛苦!其实,不要说老师,就是自己,如果那一天当真要到来,也是会一死以殉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总算已经起义了!而且,由于鞑子强迫人们剃发,势必会激起更大的反抗。只要我们华夏民众同心戮力,人人拿起刀枪同鞑子拼命,未必就不能杀出一条生路来!怎么老师连这么几天都等不及呢?为什么他非得这么快就去了?”黄宗羲惊痛之余,在心里反复地、不解地问,愈问,愈觉得冤苦和惨伤。
现在,他已经从那道走熟了的里弄中通过,来到一个临河的场子跟前。当他习惯地朝刘宗周的府第走去时,忽然又站住了。他发现,映入眼帘的那座略显老旧、他已经来过不知多少次的府第,此刻竟变得如此异样和陌生——一对告示丧事的蓝字灯笼,悬挂在门楼下;两扇黑漆兽面衔环大门,则被糊上了白纸,上面写着“礼门”两个空心大字。大约吊唁的日子已过,夕阳映照的石阶前冷清清的,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根灵幡在晚风中来回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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