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柳如是以及家人们的强烈挂念和担心,使钱谦益的心绪,在这一刻里变得异乎寻常的混乱和沮丧。但是,在离他下榻的房子不远的宣武门外大街上,正骑着马并辔而行的两位官员——吏科给事中龚鼎孳和兵科给事中许作梅却是另外一种心情。
龚、许二人是特意来访钱谦益的。说起来,他们都是钱谦益的旧交,其中龚鼎孳的交情还更深密一些。照道理,他们应该来得更早一点才是。不过在此之前,由于考虑到钱谦益是那样一种身份,加上他们对朝廷的意向又不大摸底,怕会招致“勾结罪人”的嫌疑,所以一直不敢贸然来访。这两天,看见来自江南的这几位降官已经随班朝见过皇帝,尽管尚未授职,但以往那一笔旧账,算是正式勾销。于是龚、许二人也就放了心,决定前来拜望老朋友。
北京的十月,正是所谓“小春”时节。晴朗的天空上,一碧如洗,看不到一丝半缕的云翳。依然充沛却并不猛烈的阳光宜人地普照着。排成“一”字或“人”字的雁行,不断地从北方飞来,经过绿叶渐稀的树顶,又加劲地向南方飞去。习习的小西风,一阵一阵地吹送着,平添了几许萧瑟,几许轻寒。确实,如果不把目光投向满街上那被剃得锃光瓦亮的头皮、那粗细不一的辫子、那带檐边的黑色暖帽和漏斗形的白色凉帽,以及帽顶上那五颜六色的翎毛,那么,这古老的帝王之都,看上去仍旧像老样子那样寒来暑往,宁静安详,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改变一样。
不过,这并不等于说,人的心情也没有丝毫改变。事实上,尽管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尽管大街小巷里的人们已经默默地屈从于征服者的强横意志,但是,面对迥异于往昔的街景,龚鼎孳和许作梅的心中仍然感到有点灰溜溜的,颇不是滋味。因为他们都还记得,四个多月前,当阉党余孽孙之獬率先剃发改装那阵子,他们出于反感和嫉恨,曾经联起手来,打算狠狠整治一下那个背祖欺宗的谄佞之徒。没有料到,紧接着清廷就颁下了剃发严令,使他们碰了一鼻子灰不算,还在极狼狈的情况下,被迫剃掉了头发,又改换了衣冠;相反,孙之獬则由于抢得了先机而官运亨通,青云直上,不久前,竟从礼部右侍郎一跃而成为领兵部尚书衔的江西招抚。两相比较,使他们心中那一口恶气,确实很难吞得下!无疑,作为明察大势、通晓时务的聪明人,他们如今都死心塌地归顺了大清朝,但暗地里始终认为,凭借武力杀伐入主中原的这帮新主子,毕竟是化外夷人,全不知诗书礼乐、仁义道德为何物,要长久统治中国,无论是能力还是经验,说实在话,都还不太够格。既然如此,就应当虚心向汉官们求教,尊重汉官,依靠汉官。像这样强行剃发改装,且不说是否违背民情,光是就大多数归顺的汉官而言,也难以心悦诚服,可以说是极其愚蠢无知之举!但是,在胳臂扭不过大腿的情况下,他们唯有暂时忍气吞声,偃旗息鼓;至于说到内心,一直是颇不服气的。最近,他们从南方送来的塘报中得知:江南的形势发生了剧变,出现了义军蜂起,反旗林立,清军的南进全面受阻的严重局面。其直接的导因,正是由于清廷悍然下令剃发改服之故。慑于决策者的威势,他们不敢公开指责什么,但暗中却不免幸灾乐祸,甚至自鸣得意。“好嘛,苦口婆心地教导你们、劝说你们,偏不听!偏要宠信那个狗贼猢狲!如今果然做弄出来了,看你如何收拾去!”私下里议论之余,他们不止一次“嘿嘿”地发出冷笑。当然,为着使这种恶意的畅快保持下去,一要不断有新的消息来补充;二还要有更多的同病相怜者来分享。如今几位江南的降官——特别是钱谦益这样的“圈子朋友”的到来,正好给他们提供了二者兼得的机会。而这,便是他们今天兴冲冲地登门造访的原因。
现在,龚、许二人已经来到钱谦益下榻的宅子前,下了马。虽然赶在头里的承差早就把拜帖交给门公,送了进去,但是主人尚未露面。趁在门外等候的当儿,许作梅走近龚鼎孳,低声说:“闻得住在这里的并不止钱牧斋一个,还有王觉斯,待会儿是否都得见一见?”
龚鼎孳“嗯”了一声,沉吟说:“这倒是个难题儿——王觉斯本是相熟的,不见似乎说不过去。只是此公是个糯米团子,顶不了什么用,有些事也不便让他与闻。今日能不同他照面最好,万一碰上了,你就设法把他引开。那个事,由我单独同钱牧斋说便了!”
“还有,待会儿见了面,只怕他会问及朝廷召他们这一帮子来京,将作何处置一类的事,我们谈还是不谈?”
“朝廷的打算眼下你我都还不大清楚,可不能乱捅娄子!他若问到,我们就先避开,看看那个事谈得如何再说。”
“可是——”许作梅还想说什么,但是被龚鼎孳摆一摆手,止住了。
龚鼎孳止住同伴,是因为他看见一个身材高瘦、剃发留辫的人从门里走了出来,并且认出那就是钱谦益。
“呵呀,牧老!久违了!”龚鼎孳大声招呼着,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
“久违,久违——不知二位光降,请恕失迎之罪!”钱谦益拱着手,显得有点迟缓地回答。
“哎,岂敢!倒是得知牧老到京已经多日,只因俗务缠身,以致拜望来迟,还祈宽宥才是!”龚鼎孳兴冲冲地客套着,同时继续打量主人。他发现,与三年前相比,钱谦益分明老了一点,也瘦了一点,眉毛和胡子白了许多不必说,最显眼的是脸上那股子神气与以往大不相同,完全失去了在常熟半野堂时的从容和自信,变得举止拘谨,表情呆滞,一双眼睛也闪烁着疑惧的光芒……
“这位——牧老可还记得?”由于顾及到许作梅在场,龚鼎孳暂且把目光从主人身上收回来,回头介绍说。
“哦,这位、这位……”
“晚生许作梅,六年前在半野堂,曾有幸一聆牧老教诲……”
“哦,哦,原来是许兄!记得,记得!”
这么表示了对客人仍然颇有印象之后,钱谦益却没有进一步说明他“记得”什么,只侧转身子,做出相让的手势:“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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