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柳3·鸡鸣风雨

作者:刘斯奋

钱塘江上的这一场水战,以清军的空前惨败而告终。王、郑联军不仅彻底摧毁了张存仁煞费苦心打造的新战船,而且几天之后,郑遵谦派人打扫战场时,光是从江中打捞起来的清兵铁甲,就多达八百余具。消息传开,鲁王政权顿时军心大振,惶恐不安的气氛为之一扫而空。不仅如此,一些人更劲头十足地提出:应该趁此机会,挥兵大举渡江,向西进取,能够迅速收复杭州最好,即使一时收复不了,也要打破目前株守自困的局面,设法把地盘拓展到江北,乃至更广大的地区去。

这样一种主张,在大捷的消息传开之初,还只是作为兴奋情绪的宣泄,在人们当中信口流传。后来,随着一些有身份的大臣加入议论,事情就变得认真起来。有一阵子,甚至传说鲁监国已经下令张国维召集群臣会议。于是,准备横下一条心,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的说法,便在朝野上下不胫而走,沸沸扬扬地传播开来。

面对这种情势,感到最兴奋的莫过于由本地民兵组成的那几家义军。因为在此之前,正如黄宗羲所耿耿于怀的那样,为着摆脱粮饷无着的困境,他们一直强烈地渴望打过江北去,只是苦于自身兵力单薄,无法单独采取行动。其间也曾不止一次向鲁监国提出建议,但全都石沉大海,没有下文。大家迫不得已,只好继续苦撑苦抵地熬着,不过景况可就越来越惨淡可怜。到如今,别的不说,光是各营的兵力,最多的也就勉强维持着一二百号人马,少的已经只剩下几十人。结果,像孙嘉绩、熊汝霖、于颍、章正宸这些堂堂“督师”,各人手下所能指挥调动的,充其量也只有区区一千几百残兵剩卒,可以说已经到了溃不成军的地步。因此忽然听说,朝廷终于决定出师西征,大家那一份意外和惊喜,就确实可想而知。尽管朝廷的命令尚未正式下达,他们已经纷纷奔走相告,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自行准备起来。

各家义军的情形是如此,唯独驻守在龙王堂的余姚义军却例外。这倒不是它的将士们不起劲,恰恰相反,他们也同各家义军一样,恨不得即时起兵,打过江北去。可是到了主帅孙嘉绩那里,却认为前不久,方国安在西线才遭到惨败,元气尚未恢复。现在仅凭东线的一场胜仗,就决定倾师而出,未免过于冒险,并无成功的把握;还是应当趁清军经此重挫,短时间内不敢再轻举妄动的机会,加紧操练士卒,整治军械,扩充兵马。待夏粮打下来之后,再行计议不迟。既然一军之主的想法是这样,各营自然也就变得像无头之蛇,行动不起来。

对此,余姚军的将领们自然颇为着急。其中,又数黄宗羲最为懊恼。因为说实在话,近半年来,他对于鲁王政权的种种决策和措施,的确越来越感到失望,甚至对于它能否维持下去,也颇为怀疑;不过,眼下这种想法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王、郑联军大破清兵的辉煌战绩,使他再一次确信:清军并不是如人们所渲染夸张的那样强大,不可战胜。起码就水战来看,惯于扬帆行舟的南方军民,就明显比他们胜出一头。更为重要的是,他还亲眼看到了:鲁王的军队其实具备打大仗、打胜仗的实力,只要朝廷痛下决心,就完全有可能改变目前困守一隅的局面,把地盘拓展到浙东以外的更大地方去。因此连日来,黄宗羲也像许多人那样,雄心勃勃地参与乘胜西进的议论,并且成为这种主张的热烈鼓吹者。现在,眼看各家民军已经行动起来,积极投入准备,唯独余姚军却由于孙嘉绩反对,始终处于偃旗息鼓的状态,黄宗羲可就确实感到难以忍耐了。

说到孙嘉绩,也许是为人处世的宗旨和方式不同,近半年来,黄宗羲觉得与这位顶头上司越来越难以相处,彼此的见解主张也往往大相径庭。别的不说,就拿去年八月那一次,方国安、王之仁等人吵吵嚷嚷要求分地分饷,身为民军督师的孙嘉绩,却不凭借元老重臣的身份在朝廷之上拼死力争,结果弄到自己粮饷断绝,士卒散尽。这件事,就令黄宗羲极其不满。无论在公开场合,还是私人聚会,他都没少加非议。这种情形,孙嘉绩想必也有所听闻,因此对黄宗羲就渐渐疏远了,有许多事也不再同他商量。虽然平日见了面,彼此也还客客气气,可是除了公事之外,就没有更多的话可谈。黄宗羲自然感觉到这一点,但是出于一种强硬的心理,他却不打算主动去消除彼此的隔阂。“反正这事错不在我。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他不止一次冷冷地想。然而,到了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事情却明摆着:如果还让孙嘉绩一意孤行地拖下去,一旦出师的命令下达,余姚军就会因为准备不及而闹得手忙脚乱,如果仓猝投入战斗,还会吃大亏。因此,焦急与无奈之余,黄宗羲就终于觉得,必须当面向对方激切地争谏一次了。

“哼,这可是公事,关乎义军的生死,抗清的大业!我向他去说,是为了尽忠尽责,又不是认错乞怜,何必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这么拿定主意,他就不理会营帐外已经暮色四合,天眼看就要黑下来,仍旧立即带上黄安,匆匆离开自己日常驻守的世忠营,向孙嘉绩的大营赶去。

正当初夏时节,按照往年的习惯,梅雨天气应当已经来临,不过,也许季节推迟了的缘故,加上钱塘江口这一带,雨量向来偏少,所以连日来依旧天气晴朗。虽然如此,从天空中锦缎一般排布着,尚未褪尽的最后一抹余晖的火烧云来看,却难保明天不会有雨。“嗯,要是下起长命雨来,这操练士卒,整治军械,只怕还会生出许多麻烦耽搁!”这么一想,黄宗羲心中的焦虑,不由得又增添了几分,两条腿也迈动得更快了。

大营离世忠营虽然不算太远,但也有五里多路。当主仆二人赶到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那错杂地散布在一片坡地上的窝棚,也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而从窝棚的背后,从隐现着一些模糊影子的幽秘空茫的远处,传来了江潮拍岸的低沉声响。在向辕门上的守兵出示了号牌,并说明来意之后,黄宗羲便按照规矩,站在原地,等候通传。

“嗯,不知道他可肯接见我?又不知他听了我的申说之后,可会听从?要是他连见也不肯见的话,那么我也不再在他麾下干了,明日干脆去投郑遵谦,或者章正宸去!当然,这样做就等于交谊断绝,但不如此又怎么办?除非……”他心神不定地想着,同时,感到一种为人下属的屈辱。为了摆脱困扰,他于是开始没有目的地走来走去,并且有意不看近旁的黑暗中,正忽闪着眼睛注视着他的黄安……

“黄大人,督师大人有请!”一个洪亮的嗓门响起。

黄宗羲的心蓦地一紧,当听清是什么一回事时,才又松弛下来,“唔,他既肯见我,那么……”于是连忙点点头,快步向营里走去。

孙嘉绩正在中军大帐里等候着他。

已经官至兵部右侍郎兼副都御史的这位首义元勋,去年闰六月,在余姚杀官起事时,那种沉着冷静、意态从容的风度曾经令黄宗羲大为倾倒。然而,不知什么缘故,一年工夫不到,他就整个儿变了,不止变得又黑又瘦,而且脾气也越来越急躁乖戾。才只四十岁出头的年纪,两鬓已经冒出一片白发,连背也变得微微弓着,直不起来。以往,黄宗羲总以为是事务繁杂,过于劳碌所致。但是眼下,当他照例向对方行过参见之礼,重新抬起头来,却发现孙嘉绩那深陷的眼窝和瘦削的双颊,在跳跃的烛影里显得那样衰颓、异样,以至他突然想到:对方说不定正患着病,这些日子,其实是硬撑着主持军务的……正是这种猜疑,使他的心蓦地一动,不由得呆住了。

“嗯,不知黄大人此来,有何见教?”孙嘉绩的声音从正当中那张虎皮交椅上传来,口气是淡淡的。

黄宗羲眨眨眼睛,醒悟过来。他冲动了一下,打算把事先准备好的一番激烈的言辞和盘端出。但是,当目光再一次落在对方那张瘦得落了形的脸上时,他不禁又犹豫了,急切间垂下眼睛,不知如何开口才合适。

“说嘛,说嘛,既然有话想说,就统统说出来好了!”孙嘉绩催促说,分明在冷笑。

“这个……自然……是的……”黄宗羲支支吾吾地说,同时感到有点狼狈。虽然他并不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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