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在太平年月,北平的夏天是很可爱的。从十三陵的樱桃下市到枣子稍微挂了红色,这是一段果子的历史——看吧,青杏子连核儿还没长硬,便用拳头大的小蒲篓儿装起,和"糖稀"一同卖给小姐与儿童们。慢慢的,杏子的核儿已变硬,而皮还是绿的,小贩们又接二连三的喊:"一大碟,好大的杏儿喽!"这个呼声,每每教小儿女们口中馋出酸水,而老人们只好摸一摸已经活动了的牙齿,惨笑一下。不久,挂着红色的半青半红的"土"杏儿下了市。而吆喝的声音开始音乐化,好象果皮的红美给了小贩们以灵感似的。而后,各种的杏子都到市上来竞赛:有的大而深黄,有的小而红艳,有的皮儿粗而味厚,有的核子小而爽口——连核仁也是甜的。最后,那驰名的"白杏"用绵纸遮护着下了市,好象大器晚成似的结束了杏的季节。当杏子还没断绝,小桃子已经歪着红嘴想取而代之。杏子已不见了。各样的桃子,圆的,扁的,血红的,全绿的,浅绿而带一条红脊椎的,硬的,软的,大而多水的,和小而脆的,都来到北平给人们的眼,鼻,口,以享受。红李,玉李,花红和虎拉车,相继而来。人们可以在一个担子上看到青的红的,带霜的发光的,好几种果品,而小贩得以充分的施展他的喉音,一口气吆喝出一大串儿来——"买李子耶,冰糖味儿的水果来耶;喝了水儿的,大蜜桃呀耶;脆又甜的大沙果子来耶……"

每一种果子到了熟透的时候,才有由山上下来的乡下人,背着长筐,把果子遮护得很严密,用拙笨的,简单的呼声,隔半天才喊一声:大苹果,或大蜜桃。他们卖的是真正的"自家园"的山货。他们人的样子与货品的地道,都使北平人想象到西边与北边的青山上的果园,而感到一点诗意。

梨,枣和葡萄都下来的较晚,可是它们的种类之多与品质之美,并不使它们因迟到而受北平人的冷淡。北平人是以他们的大白枣,小白梨与牛乳葡萄傲人的。看到梨枣,人们便有"一叶知秋"之感,而开始要晒一晒夹衣与拆洗棉袍了。

在最热的时节,也是北平人口福最深的时节。果子以外还有瓜呀!西瓜有多种,香瓜也有多种。西瓜虽美,可是论香味便不能不输给香瓜一步。况且,香瓜的分类好似有意的"争取民众"——那银白的,又酥又甜的"羊角蜜"假若适于文雅的仕女吃取,那硬而厚的,绿皮金黄瓤子的"三白"与"哈蟆酥"就适于少壮的人们试一试嘴劲,而"老头儿乐",顾名思义,是使没牙的老人们也不至向隅的。

在端阳节,有钱的人便可以尝到汤山的嫩藕了。赶到迟一点鲜藕也下市,就是不十分有钱的,也可以尝到"冰碗"了——一大碗冰,上面覆着张嫩荷叶,叶上托着鲜菱角,鲜核桃,鲜杏仁,鲜藕,与香瓜组成的香,鲜,清,冷的,酒菜儿。就是那吃不起冰碗的人们,不是还可以买些菱角与鸡头米,尝一尝"鲜"吗?

假若仙人们只吃一点鲜果,而不动火食,仙人在地上的洞府应当是北平啊!

天气是热的,可是一早一晚相当的凉爽,还可以作事。会享受的人,屋里放上冰箱,院内搭起凉棚,他就会不受到暑气的侵袭。假若不愿在家,他可以到北海的莲塘里去划船,或在太庙与中山公园的老柏树下品茗或摆棋。"通俗"一点的,什刹海畔借着柳树支起的凉棚内,也可以爽适的吃半天茶,咂几块酸梅糕,或呷一碗八宝荷叶粥。愿意洒脱一点的,可以拿上钓竿,到积水滩或高亮桥的西边,在河边的古柳下,作半日的垂钓。好热闹的,听戏是好时候,天越热,戏越好,名角儿们都唱双出。夜戏散台差不多已是深夜,凉风儿,从那槐花与荷塘吹过来的凉风儿,会使人精神振起,而感到在戏园受四五点钟的闷气并不冤枉,于是便哼着《四郎探母》什么的高高兴兴的走回家去。天气是热的,而人们可以躲开它!在家里,在公园里,在城外,都可以躲开它。假若愿远走几步,还可以到西山卧佛寺,碧云寺,与静宜园去住几天啊。就是在这小山上,人们碰运气还可以在野茶馆或小饭铺里遇上一位御厨,给作两样皇上喜欢吃的菜或点心。

就是在祁家,虽然没有天棚与冰箱,没有冰碗儿与八宝荷叶粥,大家可也能感到夏天的可爱。祁老人每天早晨一推开屋门,便可以看见他的蓝的,白的,红的,与抓破脸的牵牛花,带着露水,向上仰着有蕊的喇叭口儿,好象要唱一首荣耀创造者的歌似的。他的倭瓜花上也许落着个红的蜻蜓。他没有上公园与北海的习惯,但是睡过午觉,他可以慢慢的走到护国寺。那里的天王殿上,在没有庙会的日子,有评讲《施公案》或《三侠五义》的;老人可以泡一壶茶,听几回书。那里的殿宇很高很深,老有溜溜的小风,可以教老人避暑。等到太阳偏西了,他慢慢的走回来,给小顺儿和妞子带回一两块豌豆黄或两三个香瓜。小顺儿和妞子总是在大槐树下,一面拣槐花,一面等候太爷爷和太爷爷手里的吃食。老人进了门,西墙下已有了荫凉,便搬个小凳坐在枣树下,吸着小顺儿的妈给作好的绿豆汤。晚饭就在西墙儿的荫凉里吃。菜也许只是香椿拌豆腐,或小葱儿腌王瓜,可是老人永远不挑剔。他是苦里出身,觉得豆腐与王瓜是正合他的身分的。饭后,老人休息一会儿,就拿起瓦罐和喷壶,去浇他的花草。作完这项工作,天还没有黑,他便坐在屋檐下和小顺子们看飞得很低的蝙蝠,或讲一两个并没有什么趣味,而且是讲过不知多少遍数的故事。这样,便结束了老人的一天。

天佑太太在夏天,气喘得总好一些,能够磨磨蹭蹭的作些不大费力的事。当吃饺子的时候,她端坐在炕头上,帮着包;她包的很细致严密,饺子的边缘上必定捏上花儿。她也帮着晒菠菜,茄子皮,晒干藏起去,备作年下作饺子馅儿用。吃倭瓜与西瓜的时候,她必把瓜子儿晒在窗台上,等到雨天买不到糖儿豆儿的,好给孩子们炒一些,占住他们的嘴。这些小的操作使她暂时忘了死亡的威胁。有时候亲友来到,看到她正在作事,就必定过分的称赞她几句,而她也就懒懒的回答:"唉,我又活啦!可是,谁知道冬天怎样呢!"

就是小顺儿的妈,虽然在炎热的三伏天,也还得给大家作饭,洗衣服,可也能抽出一点点工夫,享受一点只有夏天才能得到的闲情逸致。她可以在门口买两朵晚香玉,插在头上,给她自己放着香味;或找一点指甲草,用白矾捣烂,拉着妞子的小手,给她染红指甲。

瑞宣没有嗜好,不喜欢热闹,一个暑假他可充分的享受"清"福,他可以借一本书,消消停停的在北平图书馆消磨多半天,而后到北海打个穿堂,出北海后门,顺便到什刹海看一眼。他不肯坐下喝茶,而只在极渴的时候,享受一碗冰镇的酸梅汤。有时候,他高了兴,也许到西直门外的河边上,赁一领席,在柳萌下读读雪莱或莎士比亚。设若他是带着小顺子,小顺子就必捞回几条金丝荷叶与灯笼水草,回到家中好要求太爷爷给他买两条小金鱼儿。

小顺子与妞子的福气,在夏天,几乎比任何人的都大。第一,他们可以光着脚不穿袜,而身上只穿一件工人裤就够了。第二,实在没有别的好耍了,他们还有门外的两株大槐树。拣来槐花,他们可以要求祖母给编两个小花篮。把槐虫玩腻了,还可以在树根和墙角搜索槐虫变的"金刚";金刚的头会转,一问它哪是东,或哪是西,它就不声不响的转一转头!第三,夏天的饭食也许因天热而简单一些,可是厨房里的王瓜是可以在不得已的时候偷取一根的呀。况且,瓜果梨桃是不断的有人给买来,小顺儿声明过不止一次:"一天吃三百个桃子,不吃饭,我也干!"就是下了大雨,不是门外还有吆喝:"牛筋来豌豆,豆儿来干又香"的吗?那是多么兴奋的事呀,小顺儿头上盖着破油布,光着脚,踩着水,到门口去买用花椒大料煮的豌豆。卖豌豆的小儿,戴着斗笠,裤角卷到腿根儿上,捧着笸箩。豌豆是用小酒盅儿量的,一个钱一小酒盅儿。买回来,坐在床上,和妞子分食;妞子的那份儿一定没有他的那么香美,因为妞子没去冒险到门外去买呀!等到雨晴了,看,成群的蜻蜓在院中飞,天上还有七色的虹啊!

可是,可是,今年这一夏天只有暑热,而没有任何其他的好处。祁老人失去他的花草,失去他的平静,失去到天王殿听书的兴致。小顺儿的妈劝他多少次喝会儿茶解解闷去,他的回答老是"这年月,还有心听闲书去?"

天佑太太虽然身体好了一点,可是无事可作。晒菠菜吗?连每天吃的菠菜还买不到呢,还买大批的晒起来?城门三天一关,两天一闭,青菜不能天天入城。赶到一防疫,在城门上,连茄子倭瓜都被洒上石灰水,一会儿就烂完。于是,关一次城,防一回疫,菜蔬涨一次价钱,弄得青菜比肉还贵!她觉得过这样的日子大可不必再往远处想了,过年的时候要吃干菜馅的饺子?到过年的时候再说吧!谁知道到了新年物价涨到哪里去,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呢!她懒得起床了。小顺儿连门外也不敢独自去耍了。那里还有那两株老槐,"金刚"也还在墙角等着他,可是他不敢再出去。一号搬来了两家日本人,一共有两个男人,两个青年妇人,一个老太婆,和两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自从他们一搬来,首先感到压迫的是白巡长。冠晓荷俨然自居为太上巡长,他命令白巡长打扫胡同,通知邻居们不要教小孩子们在槐树下拉屎撒尿,告诉他槐树上须安一盏路灯,嘱咐他转告倒水的"三哥",无论天怎么旱,井里怎么没水,也得供给够了一号用的——"告诉你,巡长,日本人是要天天洗澡的,用的水多!别家的水可以不倒,可不能缺了一号的!"

胡同中别的人,虽然没有受这样多的直接压迫,可是精神上也都感到很大的威胁。北平人,因为北平作过几百年的国都,是不会排外的。小羊圈的人决不会歧视一家英国人或土耳其人。可是,对这两家日本人,他们感到心中不安;他们知道这两家人是先灭了北平而后搬来的。他们必须承认他们的邻居也就是他们的征服者!他们多少听说过日本人怎样灭了朝鲜,怎样夺去台湾,和怎样虐待奴使高丽与台湾人。现在,那虐待奴使高丽与台湾的人到了他们的面前!况且,小羊圈是个很不起眼的小胡同;这里都来了日本人,北平大概的确是要全属于日本人的了!他们直觉的感到,这两家子不仅是邻居,而也必是侦探!看一眼一号,他们仿佛是看见了一颗大的延时性的爆炸弹!

一号的两个男人都是三十多岁的小商人。他们每天一清早必定带着两个孩子——都只穿着一件极小的裤衩儿——在槐树下练早操。早操的号令是广播出来的,大概全城的日本人都要在这时候操练身体。

七点钟左右,那两个孩子,背着书包,象箭头似的往街上跑去,由人们的腿中拚命往电车上挤。他们不象是上车,而象两个木橛硬往车里钉。无论车上与车下有多少人,他们必须挤上去。他俩下学以后,便占据住了小羊圈的"葫芦胸":他们赛跑,他们爬树,他们在地上滚,他们相打——打得有时候头破血出。他们想怎么玩耍便怎么玩耍,好象他们生下来就是这一块槐荫的主人。他们愿意爬哪一家的墙,或是用小刀宰哪一家的狗,他们便马上去作,一点也不迟疑。他们家中的妇人永远向他们微笑,仿佛他们两个是一对小的上帝。就是在他们俩打得头破血出的时候,她们也只极客气的出来给他们抚摸伤痛,而不敢斥责他们。他们俩是日本的男孩子,而日本的男孩子必是将来的杀人不眨眼的"英雄"。

那两个男人每天都在早晨八点钟左右出去,下午五点多钟回来。他们老是一同出入,一边走一边低声的说话。哪怕是遇见一条狗,他们也必定马上停止说话,而用眼角撩那么一下。他们都想挺着胸,目空一切的,走着德国式的齐整而响亮的步子;可是一遇到人,他们便本能的低下头去,有点自惭形秽似的。他们不招呼邻居,邻居也不招呼他们,他们仿佛感到孤寂,又仿佛享受着一种什么他们特有的乐趣。全胡同中,只有冠晓荷和他们来往。晓荷三天两头的要拿着几个香瓜,或一束鲜花,或二斤黄花鱼,去到一号"拜访"。他们可是没有给他送过礼。晓荷唯一的报酬是当由他们的门中出来的时候,他们必全家都送出他来,给他鞠极深的躬。他的躬鞠得比他们的更深。他的鞠躬差不多是一种享受。鞠躬已毕,他要极慢的往家中走,为是教邻居们看看他是刚由一号出来的,尽管是由一号出来,他还能沉得住气!即使不到一号去送礼,他也要约摸着在他们快要回来的时候,在槐树下徘徊,好等着给他们鞠躬。假若在槐树下遇上那两个没人喜爱的孩子,他也必定向他们表示敬意,和他们玩耍。两个孩子不客气的,有时候由老远跑来,用足了力量,向他的腹部撞去,撞得他不住的咧嘴;有时候他们故意用很脏的手抓弄他的雪白的衣裤,他也都不着急,而仍旧笑着拍拍他们的头。若有邻居们走过来,他必定搭讪着说:"两个娃娃太有趣了!太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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