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剩下了克明夫妇两人。翠环也拿着竹板到外面去了。张氏便在沙发的扶手上坐下,她把手轻轻地挨着克明的膀子。她看见克明仍旧靠在沙发的靠背上,过了半晌都不说话,便温柔地再劝道:“三老爷,你去躺一会儿罢。”
“我不想睡,”过了好一会儿,克明才含含糊糊地答道。他忽然掉过头看她,他的脸上开始现出一种她好些年来没有见到的柔和的表情。他伸出左手把她的一只手捏住不放。恳求似地说:“你不要走。你就在这儿多陪我一会儿。”
张氏有点不好意思,脸略略发红,她低声说:“你放开,别人会来看见的。”
克明好象没有听见似的,只顾说自己的话:“我要你在这儿陪我。我闷得很。”他捏紧张氏的手不肯放。
“我在这儿陪你就是了,你放掉我的手,”张氏象对付一个孩子似地说,先前的焦虑现在消失了大半。她先前还怕他,这时却有点怜惜他。
“四娃子将来不见得会有出息。五娃子也应该好好管教,我看这些小孩子都不会有出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他自语似地说,他的思想还在那些事情中间打转。他的声音里还含着焦虑。
“三老爷,你还要想这些事情?老五又不是你的儿子,你多管又全招来麻烦。你应该少动气,多多将息,才是正理,”张氏关心地劝道。
“你们女人家不晓得。五娃子虽然不是我的儿子,他究竟是高家的子弟。我活一天就不忍看着高家衰败,”克明驳道。
“你这个人也是太热心了。高家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五弟把田卖了,你要生气;四弟在外面唱小旦的来往,你要生气;侄儿们不学好,你要生气。你一个人怎么管得了他们许多人,况且爹又不在了,他们暗中也不服你,”张氏恳切地说着劝告的话。
克明痛苦地摇摇头,说道:“就是因为爹不在了,你做哥哥的要出来管事。”他把她的手放松,她连忙将它缩回去。“其实我管他们的事情,也只是希望他们学好。我并不是为自己。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讨厌我?”他想了一会儿,又带着自信说:“我自问我并没有做错一件事情。我做人也很正直。我从没有在外面胡闹过……”
张氏轻轻地推开他的膀子,打岔道:“三老爷,你不要再讲话,你去睡一会儿好不好?不然就吩咐厨房开饭。”她惊奇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改变了态度,而且对她说这许多话。但是她始终为他的健康担心。
“我不想睡,我也不想吃饭,”克明疲倦地说。
“三老爷,你今天究竟怎么了?”张氏惊急地问道。她疑心他生了病,便把手伸去摸他的前额,他的额上略有一点热,她放了心。她要把手缩回去,这只手又被他捏住了。他把它拿下来,放在怀里。她默默地让他这样做。他柔声唤道:“三太太。”她做出笑容回答一声:“嗯。”
“你同我在一起也有十九年了。你该比别人明白我。你说我是不是个正直的人?我做过什么错事没有?”克明把眼光停留在张氏的脸上,恳切地等候张氏的回答。
“我明白你,我明白你。你是正直的人,你没有做过错事情,”张氏加重语势地说。她只图安慰他,想马上减轻他的痛苦,她去忘记了他做过一件使她失望的事(就是关于他们的女儿淑英出走的事,他至今还不肯宽恕淑英)。
“但是为什么单单我一个人遇到这些事情?二女偷跑到上海去。四娃子又这样不争气。五弟,更不用说,他丧服未满就私自纳妾,而且卖掉祖宗遗产。四弟应该明白一点,他也在外面跟戏子来往。我责备他们,他们都不听话。我看我们这份家当一定会给他们弄光的。他们没有一个人对得起我,更对不起死去的爹。这便是我一生做人正直的报酬。想起来真令人灰心。四娃子不学好,不必说了。我看七娃子也不见得有出息,现在已经不听话了。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指望?”克明半怨愤半沮丧地说。他放松她的手,接连地喘了几口气。
“三老爷,你没有错。他们都不好,”张氏温柔地看着丈夫略带病容的脸,同情地说,“不过你自己身体要紧。你为这些事情气坏了也值不得。只要你自己做事问心无愧,别的也不用去管了。我想好人总会有好报的。”这个三十八、九岁女人的清秀的瓜子脸上还留着不少青春的痕迹。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含着不少的柔情和关心望着她的丈夫。“你的身体要紧啊,”她说了一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先红了脸,然后含笑地小声说:“三老爷,你何苦为四娃子、七娃子怄气。你忘记了你还有——”她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闭了嘴,无意地埋下头去望了一下自己的渐渐大起来了的肚子。
克明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他懂得她的意思。他似乎在绝望中瞥见一线微弱的光。他多少感到了一点温暖。他感动地说:“你的意思不错。我希望再有一个儿子,他可能比他两个哥哥都好。究竟还是你关心你,你懂得我。不过你也要当心身体啊,这半年来你也憔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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