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响了。
当当当,当当当,三下一顿,高家岭小队社员集合钟的特定节奏。钟声在清晨寒峭的山岭上显得格外清脆悠扬,远近传来回音。敲完最后一下,松杈上悬挂的钢轨还在嗡响着,清晰地透出钢的声音:冰冷坚硬、森严激昂。高良杰觉得这冰冷的钢音透入他的身心,他和钢的声音渗透交融在一起,冰冷中透着坚硬。
社员们应该从各户各院纷纷出来了,该一边抬头向盘顶松下眺望,一边三五成群往场院聚集了。过去这是八分钟的事。这不是,下面院里就有人从窑洞里拍打着衣服出来了。一刹那,他眼前浮现出以前每次敲钟后,人们纷纷扰扰沿着各条小路向他身边流来的情景。那每次以他为中心的人群集中都让他感到亲切。今天还会这样的。
下面院里出来的人是马富海。宽宽大大的身躯,晃着肩膀,一年四季戴着顶烂呢子帽。高良杰过去对他很冷蔑,因为他在傅作义的队伍里当过兵,历史不那么纯,又有那么点油滑匪气。可今天,他对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这是第一个响应他钟声的人。马富海笑着大嗓门打着招呼,露出一颗金牙:“良杰,怎么又敲开钟了?”
“有事啊。”高良杰温和地笑道,“集中起来,去帮助抢修铁路。”
“噢,”马富海极不屑地一摆手,“那我不去,我还要卖豆腐去呢。”
高良杰被戗住了,这才看清马富海一直忙活着收拾当院放的豆腐挑子,理着箩筛上的绳子,这会儿一蹲身担了起来,哼着戏曲,晃着肩膀悠悠地走出院门下山去了,连头也没再抬一下。院门在他后面嘎吱吱来回摆着。高良杰看着他的背影,绷住脸,目光铁一样冰冷。
受到自己轻蔑的人的嘲弄,尤其使人倒憋气。
对面山上远远有黑点人影在往这儿松树下瞭望,想必是钟声引起了他们的诧异。但下面高家岭村里家家院院却没什么动静。缕缕炊烟还在飘着,扫院子的婆姨抬头看了一下盘顶松,看见树下站着的高良杰,也没再问啥,又低下头接着扫院子。左右咣啷啷晃着水桶又下山去担水的年轻后生柱子,扭回头朝上打着招呼:“良杰哥,咋又敲开钟了?”
“有事啊。”高良杰连忙笑着说。
“有啥事?……集中起来谈?……噢,噢。”柱子一边溜溜达达摆着水桶走着,一边漫不经心对答着,自顾自哼起歌往山下去了。
又是一口凉气。
西边山坡上有五六个老汉正牵着各自的驴马站在一处,议论着牲口的皮毛、膘情、牙口,有的还掰开驴马的嘴,侧着头看牲口的牙齿,指点着,评价着。听见钟声,他们只是先后往盘顶松这儿望了一眼,又相互说了点什么。
钢的声音早已在山岭上消失,连一丝回音也没有了。
高良杰脸色冷峻地站在松树下。钢的冰冷和坚硬都凝冻在他心里了。他站了一会儿,再次毅然举起钢钎,这次把集合钟敲了两遍,也敲得更响更坚决。他的手都震麻了。整个村子没有反应。那几个遛牲口的老汉正在朝更远处走去,听见钟声,只是在快拐过山坡的时候回头朝这儿望了望。驴和马伸长着脖子低头啃着草,被缰绳牵着拐过坡去了。
“良杰哥,是你敲的钟?我还以为是小孩瞎敲的呢。”一个年轻妇女的声音,是下面另一家院子里的月琴在朝他打招呼。她穿着一件肩上打补丁的蓝花褂子,头发有些蓬乱地在脑后挽个髻,蜡黄憔悴的瓜子脸上露着善良又有些腼腆的笑容。见高良杰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麻利地抻展了一下褂子,“是有事吧?”她仰着脸问道。
“是。”
“敲了这么多遍,咋还没人来啊?”月琴关心地问。因为替高良杰着急,她的腼腆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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