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妓回忆录

作者:阿瑟·高顿

收到家人噩耗整整一年之后,早春时,发生了一件事情。那是在四月份,又逢樱桃树开花的季节。当时我快满十二岁了,开始看起来有了一点女人味。我的身高几乎已经长足了。我的身体还是很瘦,摸上去有很多骨头,就像一根只有一两年树龄的嫩枝,但是我的面孔已经褪去了孩子气的柔和,现在我的下巴变尖了,颧骨的线条也分明起来,脸长开后眼睛呈现 出杏仁的形状。过去,街上的男人很少注意我,仿佛我不过是一只鸽子;现在当我经过时,他们开始看我了。

那天上午,阿姨在楼上叫我,要我把初桃昨晚拿错的头饰带去给她。

于是我在校舍外面等着,等着初桃出来。她却在我认出她前就发现了我,她和另一名艺伎一起朝我走来。你也许会纳闷她为什么也在学校里,因为她已经是一个出色的舞者了,而且她无疑通晓作为一名艺伎所需要了解的一切事情。但事实上,即使是最著名的艺伎,也必须在她们的职业生涯里不断进修更高级的舞蹈课程,有些艺伎五六十岁了还去学校上课。我把头饰交给她,转身要走。

“噢,不要走,小千代。”初桃对我说,“我想让你看一个人,就是那边那个正穿过大门的年轻姑娘。她名叫一木美惠。”

我望望一木美惠,初桃似乎不打算再多介绍她的情况。“我不认识她。”我说。

“是的,你当然不认识她。她没什么特别的。有一点笨,和跛子一样笨拙。不过我想你会觉得有意思的,她快要成为一名艺伎了,而你却永远当不成。”

我认为这是初桃所能对我说的最残酷的话。一年半以来,我一直被迫从事女仆的苦役。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是一条漫无尽头的长路,走在上面看不到一丝希望。我倒不是说我想成为一名艺伎,但我肯定不愿意一辈子做女仆。我在学校的花园里站了很长时间,看着与我同龄的年轻女孩互相聊着天鱼贯而过。她们可能只是回去吃午饭,可在我看来,她们过着有意义的生活,而我却只能回去擦院子里的踏脚石。

我走到四条街并转向加茂河。南伊豆剧院门口挂着巨大的横幅,宣告当天下午将上演一场名为《且慢》的歌舞伎表演,那是我们最著名的一出戏。观众如潮水一般涌入剧院。男人们都穿着黑西服或和服,几个服饰艳丽的艺伎被衬得分外显眼,就像是浑浊的河水上漂着的秋叶。在这里,我又一次目睹热热闹闹的生活从我的身边走过。我赶紧离开大街,走上一条白川溪边的小路,可即使在那里,仍有一些男人和艺伎目标明确地在赶路。为了彻底摆脱这种想法带给我的痛苦,我朝白川溪走去,但残忍的是,连河水也在它的目标——先流到加茂河,再流到大坂湾,最后流进内海。似乎所有的地方都在给我同样的暗示。我靠在河边的一堵小石墙上哭泣。我是被遗弃在汪洋中的一座孤岛,非但没有过去,也不会有将来。不一会儿,我感觉自己到了一个荒无人迹的地方——然而,我却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

“怎么了,这么好的天气实在不该如此悲伤。”

一般来说,祇园大街上的男人是不会注意一个像我这样的小女孩的,尤其是在我哭得像个傻瓜的时候。假如有个男人确实注意到了我,他肯定也不会和我说话,除非是叫我别挡着他的路,或诸如此类的事。然而,这个男人不仅耐心地同我讲话,而且态度非常友善。他对我说话的方式就好像我是一个大家闺秀——或许就像他的一个好朋友的女儿。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像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新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们公平、甚至友善地对待我——在那个世界里,父亲不会出卖他们的女儿。我周围喧嚣嘈杂的人声似乎消失了,或者至少是我感觉不到了。当我抬起头看着这个跟我讲话的男人时,我觉得自己仿佛把痛苦都留在身后的石墙上了。

这个在街上和我说话的男人有一张宽宽的平静脸庞,他的容貌非常光洁详和,让我感觉他会一直平静地站在那里直到我不再悲伤。他大概四十五岁左右,灰色的头发从前额往后梳直。但是我无法长时间地注视他。他看上去实在是太优雅了,我只得面红耳赤地移开目光。

他的一边站着两个比他年轻的男人;另一边站着一名艺伎。我听见艺伎轻轻地对他说:

“唷,她不过是一个女仆!大概她跑腿时绊到了脚趾。我肯定很快就会有人来帮她的。”

“我希望自己也能像你那么对别人有信心,严子小姐。”这个男人说。

“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真的,会长,我认为您不该再浪费时间了。”

在祇园跑腿时,我经常听见有人被称呼为“部长”,偶尔也听到过“副社长”。但是我很少听见“会长”这个头衔。

“你是想跟我说呆在这里帮助她是浪费时间吗?”会长说。

“噢,不。”艺伎说,“只是没有时间可耽搁了。我们可能已经赶不上演出的第一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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