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招呼雪妍躺好,洗过婴儿,包了一个蜡烛包,放在床上。碧初见母子安稳,自己头昏眼花,跌坐椅上,休息了一阵,才渐渐好了。
天还没有大亮,卫葑回来了。他又惊又喜,向碧初鞠了三个躬,对米太太和青环也鞠躬致谢。伏在雪妍耳边说些什么。雪妍眼中含泪,唇上带笑,抓住卫葑的手沉沉睡去。
从此,这个小家庭有了三个人,尽管他那么小,他是希望,是将来,是最强大的。照碧初的意思仍让青环在这里伺候,卫葑说五婶太辛苦,过了半个月,让青环回去了。另找了一个小姑娘帮忙,但她不愿洗脏东西。乃由卫葑承担了伺候月子的主要劳动,他做得精细体贴,有条不紊。雪妍抱着婴儿,坐在自制的沙发上,发号施令,这是她从不肯的,现在她需要这样。因为她已经用了全部力气给予了生命,因为她是母亲。
满月时,嵋、合代表父母来看望。他们很惊异人一开始时这样小。婴儿还没有名字,雪妍说这名字是要请五叔五婶起的。嵋自告奋勇说:“我代他们起,我送他一个名字,就叫阿难。”卫葑道:“阿难是佛祖的伺者。也是大弟子,还有一个同伴叫迦叶。”雪妍说:“这名字不错,总不能叫释迦牟尼吧。不过他姓卫,卫难不太好。”合正仔细研究小娃娃,说:“可以加个不字。”大家念了念,嵋说:“可以把不换成无。卫无难,怎么样?”卫葑望着抱着婴儿的雪妍,说:“难总是有的。”忽然提高了声音,“叫凌难怎样,凌驾于困难之上,正好是妈妈的姓。”大家拍手,卫凌难也趁机大哭起来,声震屋瓦。
“卫凌难,你要保护我们没有灾难啊!”雪妍轻拍婴儿。“会的,会的。”卫葑虔诚地应和着。
下午时分,郑惠枌和李太太带着之薇、之荃来了。之薇整齐地梳着两条小辫,之荃脸上也很干净,他们还带了一篮面点,有花卷、酣糕等,李太太进门先夸婴儿,随后又夸面点,拿了一块酣糕,在婴儿眼前晃,说:“小贩是好久不做了,这次是专为你做的。”卫葑招呼客人,端茶倒水,不时伏在雪妍耳边说几句话。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望一望那蜡烛包,好像怕他会突然不见。惠枌心下好生羡慕。想着有贴心的丈夫和自己的孩子,大概是女人最大的福份了。李太太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发议论道:“女人就是命苦,生孩子受多少罪,可还要自找这个苦,以苦为甜这才叫真命苦。”卫葑笑道:“这就是伟大的母性。若没有这种以苦为甜,人怎么能延续?”士珍道:“伟大的母性,这是男人的论调,哄哄我们。”惠枌道:“李太太说风凉话了,你什么都有了,可以这么说。”大家笑一阵,说到搬进城的事,各家都已找了房子,估计到秋天,这里就没有学校的人了。可是城里也不安稳。从滇西、广西、贵州,日本人都可能打进来。惠枌伏在蜡烛包上,看那张沉睡中的可爱的小脸,轻声说:“打来也不怕,我们有卫凌难呢!”
金士珍格外兴高采烈,说她看见满室彩霞,这样幸福的小家庭如今世上还有多少呢!新生儿,前途无量!父母必定会享他的福。卫葑听着,谢谢她的吉言。
又过了些时,雪妍身体渐好,都觉得她比产前更有精神,他们已定好下个星期搬家,再稍后几天,米家也要搬走。
卫凌难虽是早产儿,却很健康,一天一个样,在蜡烛包里很不安分,会一点点往上蹿,上半身蹿出了襁褓,两手在空中挥舞,使雪妍佩服不已,“真能干,宝宝真能干。”这是她自编的儿歌。他的哭声嘹亮,米太太说像是英雄齐格弗里德的号角。每次喂奶,雪妍都觉得很神圣。乳汁的热流把她和婴儿缠绕在一起,连卫葑都在这以外。卫葑开玩笑道:“我真有点嫉妒他。”雪妍正照习惯对着墙喂奶,回头一笑,乌黑的短发衬着雪白的脸庞,半开的嘴唇红得鲜艳,幸福的光彩洋溢开来,似乎有一个大光环笼罩着他们母子。卫葑觉得自己的心在膨胀,忍不住上前抱住妻儿,吻她的头发。
落盐坡小瀑布的水,有着冲刷的力量,卫葑在打着旋涡的水里漂洗东西,总是很高兴,还联想到流体力学的问题,他回来告诉。雪妍叹道:“真不该让你去洗东西。”卫葑说:“我高兴。”一面熟练地把各种破衣烂衫挂得满院。搬了椅子让雪妍坐在房门前,“现在周游世界。”他指着一块布说,“这是美洲。”又指着一块布说,“这是欧洲。”一块布上有一大块黄印,“这是澳大利亚的独石。”一会又说:“我带你去太阳系逛一逛。”就随便指着,这是火星、这是木星地乱说,引得雪妍笑个不停。卫葑屋里屋外忙着,还不时摸一摸雪妍的手,抚一下她的头发,看她坐得是否舒适。
“哇——”齐格弗里德的号角响了,米家夫妇应声而出。宝宝睡觉时他们都不敢大声说话,这时,米太太跑去抱起婴儿,在屋里转了几圈,才递给雪妍。婴儿一到母亲怀中马上不哭了,雪妍笑着抱他进房。米太太跟进来,在雪妍耳边说:“亲爱的雪妍,我来宣布我又怀孕了。”雪妍高兴地抓住她的手,骄傲地说:“我们是永远存在的。”现任的母亲和未来的母亲目光相遇,都十分感动。
院门口一阵笑语,“庄先生。”卫葑从破衣烂衫下钻过去迎接,果见庄卣辰夫妇走了进来。“雪妍,我们带来好东西了。”玳拉边走边说,雪妍忙到布幔后整理衣服.婴儿已经吃饱,便由宝斐抱出相见。卣辰、玳拉放好大包、小包的食品,有奶粉、可可等。卫葑介绍了婴儿的名字,雪妍出来了,和玳拉拥抱,玳拉说人们看到这样年轻美丽的母亲,和这样漂亮的婴儿,心中自然会生出爱的力量,和平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困难。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封信放在雪妍手中说:“这是我们带来的真正的好东西。”雪妍已经感到这信的分量。这信封上写着卫葑、凌雪妍收,又写着孟樾、庄卣辰烦转,生怕收不到。庄先生说:“让雪妍看信,我们院子里坐。我们专门送信,借了车来的,车停在坡下。那小瀑布很美。”卫葑笑道:“洗东西很方便。”米先生煮了茶来,大家谈话。雪妍颤颤地打开信,一眼便看出这信是爸爸写的。“亲爱的雪雪和葑,我已辞去了那职位了,他们已经把我的名字用烂了,把我榨干了,有些新秀想要这个头衔,(你能想象吗?)有人接替,终于放了我。”
雪妍很久没能看到父亲的笔迹,这字迹的飘逸和他那心不在焉的神气有些像。这是好消息,可是过去不能更改了。母亲说北平城内生活很苦,缺粮少菜,但他们还好。雪妍为父母得到的待遇,感到一阵羞愧,把信读了好几遍,渐渐平静下来,走出房门递信给卫葑。卫葑读了一遍,向大家说了,都说是好消息。雪妍抱着婴儿,把信放在襁褓上。玳拉笑道:“三代人团聚。”几个人心中都有问号,这真正的团聚究竟在哪一天。
庄家也在筹划搬进城,因小黑马无法安置,一直迁延,看中一处房子,离蹉跎巷不远,还未谈妥。因车不能多等,卫葑送他们下坡,到瀑布边,汽车夫正舀水冲车,说这水真好,就是石头太滑。雪妍抱着婴儿,站在院门外送他们离去。
快开学了,卫葑系里有些事,进城去住两天。雪妍觉得身体已够强壮,不想什么事都等着卫葑。这天下午,她用棉被把熟睡的婴儿围好,心里说这是堡垒,妈妈为你做的堡垒。提着装脏布片的竹篮刚出房门,卧在院中的柳,立刻迎过来,把篮子衔在嘴中,四只脚不断地倒动,似乎在高兴地说:“你好了,你又要去洗衣服了”,随着走出了家。雪妍站在院门前,听见小瀑布的水声,如低吟、如细语。她循着蜿蜒的石阶下坡,身体有些摇晃,连忙扶着路边的树,站了一会,柳抬头关心地望着她,“没事!”雪妍说,拍拍柳,两个慢慢走到那池水前,瀑布声越来越强壮,“齐格弗里德的号角。”雪妍轻快地想。池边有人在洗衣服,都热心地问小娃娃可好,说雪妍养得不错。一个妇人站起来时,按一按脚下的石头,雪妍心想这里真应该装一个栏杆,给大家方便。一时间,洗衣人都散去了,只剩下雪妍和柳。她把布片在水中刷洗,又想起远方的父母,你们可知道雪雪在做什么,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阿难。很快洗好了,她要赶回去看阿难是不是要冲出堡垒。水涡旋转着,她有些头晕,站起身时也去按脚下的石头,可是身子一歪,很轻地,没有一点声音地滑进水里,雪妍似乎听见卫葑那一句“雪雪你来”,又听见爸爸的那一句“雪雪你恨我么”。她不要离开,她不要恨,她要紧紧地抱住亲人,可是她周围只有抓不住的水。旋涡推着她旋转,瀑布的水声淹没了她的呼救,她向下沉,向下沉,似乎回到了北平家中自己的小天地,那两扇玻璃门沉重地关上了。柳在池边来回急走,大声狂吠起来。近处没有人,它毅然跳进水中,赶上衔住雪妍的衣服,撕下一块衣襟,却拉不起雪妍,它自己也向下沉去。
雪妍不见了,柳也不见了。瀑布的水花,不断落下,如盐如雪。有人听见吠声,赶过来看,只有装满干净布片的竹篮静静地在青石上。
卫葑办完了公事,到新居去查看。玳拉的朋友回国,留下一张沙发床,卫葑要了,摆在室中。他想起北平,那精心布置的新房没有用上,现在有一张旧床就很好了,床很软,雪妍一定会高兴。时近中午,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不安,在巷口匆匆吃了一碗米线,就出城去。他走得很快,几乎是目不斜视,就要到家了,他默念着。可是离家越近越觉不安,走过瀑布,水还是那水,石还是那石,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上坡时遇见几个村人,同情地招呼“卫先生回来了”,都是欲言又止。“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卫葑大步进了院门,冲进屋里,屋里站着不少人,有米家夫妇和村里的几个熟人。
婴儿还在熟睡,在堡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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