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认识过也不承认。”邵为既痛且恨,号啕失声,用手敲打自己的头。哭了一阵,渐渐平静,似乎刘婉芳就在身边,转念想,她也确实太苦了,都是日本鬼子闹的。这时姚秋尔走进来,说:“还不开灯!”随手扭开电灯,昏黄的灯光照着房中凌乱的一切,更显凄凉。姚秋尔说:“我看见她提了个包袱出门,有车来接的,你就不去找吗?”邵为两手扶头,半晌说:“没有用的,就算人留着,心已经走了。”秋尔撇嘴说:“太没有骨气了!我从来就看着她不像个全始全终的,穿的那几件衣服就够人笑上半天。”邵为抬头看她,说:“穿的衣服有什么可笑,谁像你们两位——”话没说完,眼泪纷纷滚落。秋尔整一整身上的旧薄呢夹袍,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说:“布衣素食很可贵的。”见无回答,又说:“我知道她上哪儿去了。现在谁还有车,还不是那位朱——”邵为站起身打断她的话,说:“尤太太谢谢你了。”秋尔没有制造出动乱,怏怏地退出。
姚秋尔回到房里,又和尤甲仁讨论此事。秋尔道:“我说她穿的衣服可笑,邵为不以为然。”“他当然是觉得可爱,狗会觉得有什么比粪更好吗!”两人笑了一阵,把刘婉芳平日言谈举止大大嘲笑一番,尤甲仁想起莎士比亚关于女人的议论,随口背诵“Frailty,the name is woman!”(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他们忽然来了兴致,两人往南声电影院去看电影。电影名《午夜情涛》。写一对中年男女在火车上相遇,彼此钟情,虽然短暂,却很炙热。电影散后,又随意到一家小饭馆吃饭。秋尔遂生联想,刘婉芳会不会回来。“那就更可笑了。”尤甲仁啃着一块鸡骨头说,两人自矜高洁,如在云端。
尤甲仁在几个大学兼课,又常有翻译的零活,在同仁中,他们的日子比较好过,可是姚秋尔的手也是一天天的粗糙起来。这一个周末,在夏正思家举行朗诵会,有人说起战局,都说学校再次迁移是免不了的。有人说接到天津、上海家中人来信,已经沦陷的地方倒是安静。姚秋尔心中一动。夏正思用法文朗诵了《八月之夜》,就是凌雪妍预备念而没有念的一段,大家听了都很感叹。尤甲仁却轻轻用法文说:“Quelle sensiblerie!(自作多情!)”声音虽轻,满屋都听见,夏正思一直走到尤甲仁面前,郑重地问:“尤,你说什么!”尤甲仁道:“我没说什么。”因为尤甲仁过于刻薄伤人,平素缺少人缘,这次当众出言无礼。轮到他朗诵时,有四五个人退席。
那天晚上,姚秋尔在枕边说:“我有一个想法。”尤甲仁道:“言论自由是人权的基本内容。”这是卢梭的名言,秋尔伸手打了他一下,说:“我们回天津去好不好?这边逃难的日子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尤甲仁沉吟道:“未尝不可考虑,我讨厌系里这些人,他们对我有看法。也许下学期会解聘我。”秋尔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会吗,那些人会解聘你?谁的才学及得上你!”甲仁抚摸着秋尔的手,说:“不过,孟先生会保我的,也许我们自己先走为好。生活也太苦了。”秋尔道:“天津的家业足够过活。日本人也是要秩序的。我们可以闭户读书。”尤甲仁默然。
又有一次,因为对《九歌》的英译有几处不同看法,尤甲仁和江昉、王鼎一有所争执。意见不同,本来是可以讨论的,尤甲仁却说了许多嘲弄的刻薄话,引起议论。有人背地里说:“尤甲仁自视太高,全不把人放在眼里。”“文人相轻也是常情,但是过于伤人,未免叫人寒心。”又有人说:“岂不知骂倒一切方算才子,越是轻薄越时兴呢。”这话传到弗之耳中,弗之笑笑说他平日教课还算尽责,近日又写了几篇考据方面的文章,虽没有什么新见解,也还是努力的。因有孟先生说话,议论逐渐平息,但尤、姚的去志并未减少。
过了些时,尤甲仁和姚秋尔在翠湖边散步,心里都闷闷的,忽见迎面走来一个女子,穿着鹅黄色绸袍,披一件灰呢短披风,装束很是打眼,再一看竟是刘婉芳。刘婉芳快步走过来,人显得白多了,也丰腴多了。“尤先生,尤太太。”她娇声招呼。秋尔很高兴,一半好奇一半关心,拉着婉芳的手,连声问:“你怎么样,搬到哪去了?”婉芳颇有得色,“不过比在刻薄巷过得好些。”照尤甲仁的建议三人走到湖心亭坐了。婉芳说:“走时心情很乱,没有和你们告别,想着总会见面的,你看这不是见面了。”谈了一会话。原来刘婉芳同居的人并不是朱延清,而是朱延清的一个朋友,财势小多了,虽不能呼奴使婢,却是丰衣足食,应有尽有。秋尔见她一人出来,估计她的地位是外室一类,婉芳似猜到她的心思,说:“我的先生并没有正妻,这点你们不用担心,反正我再不愿过原来的日子了,那时,洗衣服连肥皂都舍不得用。手都成猪爪子了,现在总算有点人样。”说着伸出手来,光滑红润,一只手上戴着玉镯,手背上犹有冻疮的疤痕。“战势是紧了,学校会搬家吗?”“还不知道。”秋尔答,看了甲仁一眼。“再逃难,更没法子过日子了,我要是你们,早回天津去了,总比这里舒服得多。”正说着话,一辆人力车停在路边,婉芳笑道:“这是我们的包车,他倒会找。”站起身,欲言又止。秋尔等她问邵为情况,可是她并没有问,也没有留地址联系,告别登车去了。
这里尤甲仁夫妇望着车子转了弯,姚秋尔说了一句:“好久没有坐人力车了。”
第四节
年轻人也有他们的新闻。一天晚饭时,合子说:“听说殷大士回来了,是殷小龙说的。”
这天,嵋从学校回来,走上陡坡,从上面下来两个人,一个便是殷大士,旁边的人竟是澹台玮。玮玮因功课忙,有一阵没到腊梅林来了,“孟灵己!”殷大士不等走近就大声喊,“我们刚到腊梅林去了。”她也长大了,野气收敛多了,皮肤、眼睛光彩照人。“你回来多久了?”嵋问。“不过十来天,”大士答,“我在重庆上学呢!这学期我回来上学,迟了几天,不过没关系,已经注册了。”玮玮说:“腊梅林没有人,都不在家。”“现在回去吧!”嵋举举钥匙。他们从陡坡升上来,一路谈话。大士说,她上的也是青云大学,又得意地说:“我现在是自由人。”后来嵋知道她家里的政策改变了,王钿的主要任务不是照管她了。到坡顶时正遇合子和两个同学从另一条路回来,拿着一卷纸,说是要出壁报。回到家里,合子和同学在饭桌上描描画画。嵋等在房前藤椅上坐了。大士问嵋学校的情况,又不耐心听,打了几次岔,说到她转学,需要留一级。“留级不好听,”她郑重地说,“不过,澹台玮说没关系。”玮玮说:“也许对别人有关系,不过对你没关系。许多事对你都没关系。”“我怕被未来的科学家看不起。”两人说话,嵋渐渐插不上嘴,走进屋去看合子的壁报。合子正在画报头。那两个同学画版式,写小标题,都很专心。看了一会儿,又走出来。殷大士说:“你莫要跑开。你们都在昆明,我刚回来,怎么倒像是我和澹台玮熟得多。”嵋笑道:“我也正奇怪呢。”大士说:“我们出去玩一次可好?”这星期放两天春假,都有时间。嵋想一想,说“我怕被蛇咬”,和大士对望着笑了起来。大士说:“娃娃家的事莫提了。澹台玮,你说去哪里?远一点才好。”玮玮问嵋,嵋说不知道。玮沉吟说:“我不放春假,正好这个星期六的实验移到星期四晚上,时间足够了,我们去石林。”嵋拍手道:“真的,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有去过石林。”问合子,他说要参加一次航模表演,不能去。玮去庄家通知,无采要和玳拉出门,只有无因高兴地参加。
那时去石林交通很不方便,坐火车先到路南,开车时间在傍晚。无因、玮玮、嵋和大士四人各自背着背包,十分高兴地登上火车。车里有几排两人座位,可以四人对坐,还有一些类似长凳的座位,乘客不很多,四人拣了靠窗的座位,两个女孩靠窗坐了。铃声响了半天不见开车。有位乘客说,这是等什么人吧。又过了一会,车开了,那人又自言自语道:“等的人来了。”
正是春暖花开,一路不知名的各样花朵扑面而来,大片桃花如雪,树顶凝聚着淡淡的红,如同戴着一顶顶小帽。嵋伏在车窗上看着眼前变幻的景色,心里赞叹,发议论道:“常听说大好河山,以前也没仔细想过,现在想想,用‘大好’两个字形容真是妙极了。杜甫诗云‘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山河是永远在的,永远好的。可是因为国破,显出的景色就不同了。”玮玮道:“所以要‘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无因道:“嵋说这些话像个女学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会说这种话了。”大士说:“孟灵已,还有人给你做记录呢!我巴不得有人给我做记录。”说着向玮玮靠近一点,嵋抬头向无因一笑。车行多时,天色暗了下来。车上人大都占好位子,有的躺着,有的靠着,逐渐安静下来,只有车声隆隆。嵋觉得那声音好像是从远处来的,不知什么时候大士已经靠在玮玮肩上睡着了。“嵋,你也睡吧!”无因低声说,“我到那边去。”他放好背包,给嵋做枕头,到车厢另一头去了。嵋不便大声叫,只好由他,一歪身,马上睡着了。睡了不知多久,忽然醒来,见玮玮和大士还是原来的姿势,担心无因没有睡处,便走到车那边去看。车厢里人横七竖八,好不容易走到车门,见无因站在门外,夜色沉沉,身影朦胧,想来一定很累了。开门一阵寒风,便说:“庄无因,你要受凉的。”无因没有转身,说:“这是新发明的称呼吗?”嵋走出去,两人靠在栏杆上,都不说话。
火车渐渐进入丘陵地带,忽高忽低,车身摇摆,两面的山如怪兽一般扑来,转眼又退到身后去了。无因问:“你在想什么?”嵋望着扑来又闪去的山,说:“我什么也没想。”一面山闪过去了,又是一面山。“你呢,你想什么?”嵋抬头,也抬起眼帘,一双灵动的眸子在夜色中流转。无因不答,过了半晌,说:“我想的——”忽然车身剧烈地摇摆,发出很大的声音,车停住了。
“什么事,什么事!”车厢里的人跑出来,谁也不知道什么事。有人跳下车去,前后跑了几步,也看不出什么事,过了好一阵,才有车警过来,让大家不要乱走。无因引嵋回到座位上,见玮玮和大士坐着说话,说刚要出去找他们,人太多,就只好坐着等。“还是坐着等好。”无因说。于是俱都坐下。玮玮说有些饿了,便把预备次日用的早点拿出来,四份三明治,是大士准备的,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他们并不为停车发愁,反而觉得有趣。又过了约一个小时,还不见动静,有些乘客说,这车不会走了,还是自己走吧,下车去了。又过了些时,才知道前面的桥有问题,几个小时是修不好的,“我们到阳宗海去!”大士兴致勃勃。“走去吗?”玮玮问。“到前面村子看看,也许有的人家有马。”“我喜欢骑马!不过,我不会。”嵋有几分遗憾。玮玮说:“不要紧的,我们都是骑手。大概最好的是无因。”大士说:“谁说的,我看最好的是你。”她认为澹台玮样样都是第一,那认真的神气,引得大家都笑了。
这时,远天已露晨光,车上人已走了大半。四人下了车不知东南西北,打听得最近的村子,也有十几里路,需要越过一座小山。有几个村民模样的乘客向山上走,一路咒骂,意思是收交通款不修桥,钱都装腰包了。另外有人劝他少说话,“隔墙有耳”。他看看无因等人,他们显然不是常来这一带的。几个人放低声音,快步走远了。路很难走,几乎是没有路。天越来越亮,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处在一片红光中。太阳从另一座山背后露出半个脸。他们身上都染上了红色,这不只是太阳光,而是脚下土地的扩展,那红色的土地,也正从黑夜里显露出来。
“多好看!”嵋喊了一声。从红土地钻出了大大小小的石头,石头的缝隙里又钻出了许多野花,全都有一层淡淡的光。大士拉着玮玮的手跳起来,说:“我常出来游玩,可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天和地。”嵋这时发现自己一直是让无因拉着走的,无怪乎很轻松。下了山,丘陵把天空切出了花边,挡住了视线,嵋觉得自己的心是这样宽阔,眼前的景色都不能装满。她含笑看着无因,无因也含笑看着她。他们共有一个念头,飞起来,飞得高高的,看一看更远的,更远的地方。
那村子很小,盛开的木香花簇拥在门前屋后。炊烟刚起,有几户人家开了门。几个拖鼻涕的孩子跑出来看。一个妇女一手拿着木梳,一手挽着头发从木香花后走出来。嵋想起了龙尾村,想起赵二一家,觉得眼前的人很亲切。他们说要骑马。那妇人家就有马,又到别家张罗,仍是一路梳头。这里的马没有鞍鞯,只铺一条旧毯子,他们选了三匹,选不出第四匹。无因说:“反正嵋不会骑,坐在我的马上好了。”大士说,她也不要骑,要玮玮带她骑。于是只用两匹马,有马夫跟着。蹄声得得,离开了村子。大士嫌马走得慢,要玮玮打马,玮玮说:“它驮两个人已经太重了,还要打它!”走了一会,大士还嫌慢。马夫在旁说:“坐好了!”抽了一鞭子,那马撒开四蹄把另一匹马甩下了。这一匹马上的人并不嫌慢,他们随着蹄声背诵着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诗,“一眼望去千万朵,摇着头儿舞婆娑”。又东一句西一句地背诵柯勒律治、济慈等的诗,无因会背的比嵋多得多。嵋说:“庄伯母说,你能背全本《马克白斯》。可从来没听你背过。”无因道:“会背点书有什么稀奇。”见不远处有一丛紫花,跳下马去采摘,马仍继续往前走,不听嵋的号令,嵋急得大声叫:“庄哥哥快来!”无因跑回来,两手捧满了花,拉住马,笑说:“怎么又是庄哥哥了。”把花递给嵋,一纵身上马,缓缓走去,只觉得路太短了。马行到一处高地,忽然出现一大片湖水,蓝而且亮,就好像把昆明的天裁下一块铺在地上。水边有许多树木,枝叶繁茂的树冠相连,看去似可行走。这时,玮的马跑回来,“阳宗海,阳宗海!”大士一路欢呼,冲上小坡,和他们并辔而立。马夫喘吁吁地跟了上来,指点着树丛间的房屋,说是美军的招待所,那些开飞机的常来住。两骑并辔缓缓下坡,走到湖边,马夫问,可要用船,他可以去借。大士马上说要坐船,以前来时还没有船,“先休息一下吧!”无因说,跳下马来,又扶嵋下马,拍拍马头,表示感谢。脚下野草形成一片绿毯,靠在水旁。“唉呀!”大士大声说,“我发现这片草地的用处了!”“我也发现了。”嵋抢着说,“可以打滚!”果然和大士跑到靠坡的一端,从上面滚下来,清脆的笑声惊起了鸟儿。两个女孩脸儿红红的,站起来还是笑个不停。两个男孩也去试,都说是绝妙的体验。一时,马夫带来一个独眼人,是看管招待所的,说住的人今天去石林了,房屋都空着,可以借船。指一指系在不远处房屋前的小船,又问可要吃饭,他可以烧。无因道:“有水、有船还有饭,简直是魔术变出来的。”玮玮和大士认为既然有饭,不如先吃饭,四人打发马夫回去,随独眼人向招待所走去。
招待所房屋简单,但舒适实用,宅边草中生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四人走来走去,你掐几朵,我掐几朵,凑在一起都不重样。嵋抱着无因给她的紫花,说:“还是这花最好看。”玮玮说:“大自然真是奇妙,生物界中的每一种每一类每一科都蕴藏着许多奥秘。”嵋说:“姐姐在大理真是有事做了。”大士道:“植物有一样不好,它们不会说话。”“可是它们会听话,”嵋说,“据说有人养了两盆兰花,主人常对一盆花说话,这盆花长大开花就快得多,总是很高兴的样子。”“你编的!”大士说,忽然又说:“唉呀,这点还有一个研究生物的呢!你是权威。”她望着玮玮,玮玮笑道:“萧先生是权威,我是权威的学生。嵋说得有道理,不过兰花并不是真懂人的话,只不过声波在起作用。”嵋一歪头,道:“我相信它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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