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了,太明如预定的到模范高中任教。他终于从闭居曾公馆的境遇中,走入实际社会里。虽然说是高中,但相当于台湾中学校的高年级程度,课业轻松。在语言方面,因为太明努力学习了,在教学上不成问题。而春风吹着大地时,他对于学校和学生都熟悉了。江南之春正酣的一日,他带着两三个女学生去游明孝陵。那天正是星期日,女学生们的穿着也跟平日不同,装扮漂亮。在明媚的风物中,太明跟具有柔软感性的她们接触,很久以来这时才使他有一种充实的感觉。她们是未来的为人母者,以他们柔软的感性,吸收太明的思想或教养,使太明自然而然的觉得为人师表之乐。她们不久将成长为够格的有教养的女性,对于建设新中国有益,太明这样想着,了解到教育工作,是一份多么有意义的工作。
太明被女学生们围绕着,站在台地上展望着春天的风光时,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年轻女性的说话声音,他无意中回头,看见一个西洋人带着两三个女学生也来游明孝陵,太明看到其中一个女学生,心里不觉叫了一声:‘啊!’那是当他从上海到南京来时的火车上,由苏州站上车,和他同车,在天鹅绒的座位上留下可爱鞋型的女子。他这样想着的当儿,对方只对太明他们一瞥,她便跟同伴一起走了。太明的女学生说:“她们是金陵大学的学生,那西洋人是她们的教师。‘太明觉得那女子就像瞬时出现又消失了的花的幻影。
因此女学生跟他说话,他答非所问,使她们发笑。
自从那天之后,太明觉得有一根不可思议的命运之线,把他与那个名字他都不知道的女子连结在一起,他好像被那根命运之线操纵着似的,寻求佳人的影子,闲暇时他便上街或到郊外徘徊。在鼓楼或北极阁、鸠鸣寺,到处都留下他的足迹。而有时他又突然不喜欢到热闹人多的地方,便选择行人少的冷清的地方走一走。
鸠鸣寺里有若干著名的历史古迹。
但是,那里却未留下一样六朝时代的华丽文化,只能从那些颓墙废井中,依稀辨认出一些历史残迹。胭脂井和台城的古迹常被人提起,如今却很难使人想像当时的面貌。太明从胭脂井走到台城的古迹,想到这是六朝最负盛名的故宫遗迹,即使非诗人也会一掬凭吊之泪。他忽然想起韦庄的诗‘金陵图’,心里涌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之感。他在心里再度念着: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他反覆的吟咏着,忽然感到人的一切努力都是空虚无意味。六朝的文化如今只能从台城的堤柳来辨认而已,而且那些堤柳遭遇过几多的兵祸,连那些堤柳现在所见的也是后人种植的。啊,人的力量,何其渺小!悠久的历史,只存在于大自然而已他这样想着。于是感到以前的为国家思考,为社会忧心,有一点糊涂。而以往的想法,他便觉得那是所谓的自负,这是人类共同的情形,孔子这样,孟子也如此。孔孟固执于自己的学说游说诸侯,当时大家全认为是迂远之说,没有被采用。但后世便获得许多知己,二千数百年以来采用着孔孟的学说,而王道却未实现过一日。这也是由于自负。释迦牟尼和基督的情形也一样。纵然有人为他们而哭泣,但没有人真的因他们而得救。不过若有人相信得走火入魔,他便连人们不怀疑的事也怀疑。于是他有一种想放弃一切逃避的心情,他觉得人应该有人的生活,于是他这样想着:‘人生的幸福,便是要与一个健康而志趣相同的,自己所爱的女性和平地生活。’对了,他至今总是想着一些不该想的事,这是自负。他怎么没发觉到这点呢?他感到纳闷,他为什么不追求人生的幸福呢?多么的傻。这样的想法,对他来说是划期性的思考。
他的心里浮现出了一些与恋爱相似的回忆,那是瑞娥、内藤久子,以及在日本时房东女儿鹤子的姿影。然而她们如今若要称为恋爱都已是过于淡淡的幻影罢了。而金陵大学的那个女性,比以往他所接触过的女性给予他更强烈的映象。
‘这就是恋爱吗?圣经上说:你求就必然会得到。恋爱果真追求了便会得到吗?’如果是这样,他的心里充满了想追求之情。
有一天,他照例到外面信步蹓跶,暮色低垂时才回到曾公馆。曾叫他:‘胡君,有一点事想跟你谈谈……’曾要谈的事情是,他除了自己专业的工作之外,还兼任私立日语学校的教师。
但是,最近他还不得不兼任外交部的新工作,所以日语学校的教师兼职便排不出时间。
‘所以胡君,希望你来接替我所教的课,担任日语学校的教师……’曾这样提议时,太明有点犹豫,但因为曾的热心劝他,结果就接受了。那是一所私立的而且规模小的学校,每周只要教课三小时。曾这样说。
‘你接替了,我便能安心的就任新工作。那么明天你马上就去学校好吗?’预料之外的急。但是,太明没有拒绝的理由。他立刻在次日下课后,拿着曾的介绍信到日语学校去拜访,校长很高兴的说:‘很快的就有像阁下这样的优秀人才来,太好了,聘请一位日语学校的教师,适任者很难请到呢。’校长立刻介绍他各班的情形,太明要负责任教的是三学级中的第二学级。那天,校长只介绍他各任课的教师就结束了,第二天立即正式授课。由校长向课堂上的学生介绍新来的教师后,太明便点名。他担任的第二学级,除了在学的学生,包括已踏出社会的人都是女性,教室里的色彩美好。太明对于异性们散发出的气氛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他从出席簿的开始,一个一个点名。起先他好像有一点急,但渐渐的便恢复他自己身为教师的从容不迫,他徐徐抬起头来,环视全教室,而在教室的一隅发现一个预期不到的人,太明不禁在心中叫了一声:‘啊!’多么的偶然。太明第一次看到她是来南京的火车偶然同乘,其次是在明孝陵遇见,那金陵大学的女学生。而如今是太明连梦里都难忘的,深深栖于他心里的女子。
那天,太明由出席簿知道她的名字叫淑春。这一天的那一课,太明像发烧似的在沉醉中就结束了。下课后在回家途中,并且回到家以后,太明都一直想着:‘淑春,这个名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吧,这种偶然,我究竟应怎样感谢呢?’从那天起,太明的心里便燃起了一盏新的希望之灯。他祈求着,果然便得到了。而且他感觉他跟她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
然而,此后的两三周之间,太明和她并没有从通常的教师和学生的关系而进一步发展。若以教师的立场,并非无法求得接近她的机会,但太明不能这样做,何况还有其他学生的目光呢。可是跟表面相反的,太明内心里的热情日益增高起来。
而有一天,偶然的机会来临。那天的新闻,太明在早上看到‘中德文化协会’举办书画展览会的消息,他立刻想起淑春。他出于爱的本能,自以为知道淑春的教养、嗜好等的倾向,不,他相信自己了解她。
‘邀她去参观这展览会。’他极自然的这样下决心。
那天下课后,太明有一个对她说出的绝好机会。学生们匆匆收拾书本走出教室了,她收拾稍落后还一个人在教室里。太明感觉这是机会的女神在向他微笑。他便走到正在收拾的淑春旁边:‘淑春同学!’他以极自然的口吻叫她。在教师和学生之间,自然的教师对学生的好意,也有其程度的不同。教师对一个有好意的学生,在下课后以轻松的心情,和自己所喜欢的学生单独讲讲话,是很平常的事。太明自然的口吻,立刻传达给她,淑春应了一声:‘是的。’她的语气极自然温顺,停止收拾书本,抬头看着太明。
-今天,任何事都可以跟她说-因为这样的开始很自然,太明的心情轻松了。于是提起书画展览会,如果她有兴趣,一起去看好吗?这样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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