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着半腚腚的牛车赶到县一中时,夕阳已经红了。车上的十七只母鸡和一只公鸡饿得眼睛都闭上了。它们在大揽筐中窝憋了八十里山路,这会儿就剩下委屈又娇气的咕咕声了。半腚腚一路高唱《打连成》、《捡蓝炭》、《黄莺亮翅》,兴致够足,可一进县里的迎暄门就耷拉下脸说:“狗日的整整走了一天,路冤哩。”再等把我送进学校的大门就贵贱不肯走了,他抱着鞭杆说:“爷要打尖去,在西街哩。”我紧着把鸡们从大揽筐里倒在地上,比倒一堆花花绿绿的萝卜还高兴,眼睛忙着丰收,就忘了和半腚腚告别。幸好筐底除了软软腥腥、牡蛎颜色的鸡屎、鸡毛之外,还有三个红皮大鸡蛋。半腚腚说口渴,嗑个鸡蛋挺不赖,我就把沾着鸡屎的鸡蛋都揣进了他的袖筒里,又把车上的行李提下来,说:“你回哇,告诉支书常去关照一下我的猪,正壳郎着,最怕闪掉膘,还有,存放在福儿奶奶家的一窝兔、两只小松鼠,死一只我就不给她买胺茶硷,让她喘去……”半腚腚噢噢地答应,不耐烦地说:“操心你的学习哇,这地势可费脑筋哩……”
半腚腚的牛车嘎吱嘎吱地走了,我的汗也星星点点地落了,才觉得这学校不过是我生活中又碰到的一条豺狼,龇牙咧嘴地迎面扑来。学校的小操场上有五六成新的篮球架、生满红锈的单双杠、沙质平平的沙坑;西北角尖顶的欧式礼堂门口雕着工、农、兵三尊塑像,一条大道也选柳树为林荫礼宾;另一面有两个足球场大的小湖被荒草灌木丛乔叶林围绕,包括一排排灰色的平房,行距且都靡所不同。我想起鸡食糠落在半腚腚的车上了,转身再瞅洗沙澡、伸懒腰、四处食的鸡们时,发现连老气横秋的胡胡鸡,下巴上的那朵蘑菇毛都动若脱兔,和帽帽鸡在跳二人台。鸡们兴奋,鸡头摇成了拨浪鼓,脖子一纵,一送,南一伙,北一帮去溜达,去浏览校园了。
鸡队长是只公鸡,这位男子汉全身披锦绣,豪华的尾巴在求爱时缓缓地亮开,身子向前略略俯冲的瞬间,颈子变彩掸,左右一扫,母鸡便成了轻拂在彩掸下的灰尘……我想只要捉住了鸡队长,纲举目张,鸡队员们就会乖乖就范,可是,当我狂扑乱逮,终于把鸡队长抓住之时,鸡队员们又都变成那达慕的运动员,比赛去了。
一个大揽筐、一件行李,再就是我拎着鸡队长的翅膀,傻站在路当间就显得生动。再加上我梳着两个顶高的锅刷子,肥大的中山装长至膝盖,膝盖上各补着半块砖大的补丁,一双红怯怯的系带布鞋那么扎眼,来往学生、老师们的目光就像被螫了似的,避之不及。在村里肥羊咩咩,瘦羊也咩咩,老乡是窑洞一口,我是一口窑洞,甭说帮我捉鸡,就是到聚乐山去捉獾、逮蓝靛颏、捕豺套狐也是碎纷纷的小事。面对人不能理人,青杏蛋子生涩的一帮面孔,我把鸡队长放了。鸡队长喔喔——喔地叫着,倨高翘首地抻了抻脖子,又把一双翅膀当信号旗摆了摆,先是小心翼翼地起步,然后踏踏、踏踏飞跑进湖边的草匝里啦。
早春三月,天黑得紧凑。夕阳还耗着,东北方压上来的荒草色云朵大大咧咧横了八叽地就把天地蹭暗了。我顺着大道走到苇席大的黑板面前寻找自己名字的同时,远处有饲养员喽喽喽喽找猪的喊声。架在乌黑树杈上的喇叭正在播发《人民日报》发表的广州中山大学杨教授的文章——《孔子——顽固地维护封建奴隶制的思想家》,一只似曾相识的乌鸦也站在喇叭上,扑腾着翅膀,热情地帮腔:一个好裁缝胜过三个古典的雕塑家!默守在路边的小牌子上写着“孔老二是个草,我们一定要除掉”。“成名成家哀哉啦,入校新生要记牢啦”等口号。在城里,我叫“唐小丫”,小名“小雅”,听母亲说,父亲当年凭《小雅》中的一篇《采薇》采撷了母亲的爱情,我的名字成了他们留籽的记号。在村里,我叫“小侉子”,绰号“笨窝瓜”。我不知道抓壮丁的支书给我报的是哪个名字。终于,我在第六块黑板、十三班的学名册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唐小丫。
我觉得支书还是和我不亲。
不亲就不亲吧,变软返青的柳条为我摇动着无奈疼人的风致。我不停地揪着柳条,回头再看来时的路烟一般散去,身边一伙叽叽喳喳议论着谁在谁班、谁教谁班的同学们,使用的都是生怕别人不注意的表情和声调。心忽悠一沉,我意识到离村远了,一排排教室的侧墙上都是苇席大的黑板,都是字。
刚走到十三班门口,就见同学们往后退着走,再转身尖叫逃走的都是面色煞白的男生。我亢奋地拨开人群,冲进教室一看,一个中年男子穿着羊皮袄上吊死了。死者面目庄严,他选择了入党宣誓的姿式,右拳头顶着右耳朵。身后有七嘴八舌的议论:有的说他用红裤带吊死,走近了风流,有的说他用红裤带吊死,是对现实不满。死者的脚上一只有鞋,一只没鞋,没鞋的袜跟有一个乒乓球大的洞,脚丫子前有三个蚕豆大的洞,深灰的袜子衬着浅灰的皮肤,像刻意搭配的。死者穿着的羊皮袄袖子很短,露出了一截红球衣的罗口袖。袖口磨出了毛边。我正仰着脑袋看死人青瓷般的容颜,来了一伙人,穿着黑制服或蓝制服,他们说唉,这事闹的!他们说死得过于麻利,吓人哩。他们说让你当个班主任,当不当两商量,想死就死,命不是命了?人群中有人说:废话,还不快把人抱下来!众人便喧嚷:快放下来,快放下来。大家都用“谁去?”“谁去?”的目光盯别人,却没站出个一马当先的人。
倒是有一个人跃上了讲台,他刚想冲上去抱死尸,可无缘无故地摔倒了,他哎哟哎哟抱着脚脖子说:“崴着了,崴着了!”“笨蛋,”我心里骂道,跃上讲台,跳上讲桌,一脚踩着黑板墙的框子,身子张成蒲扇,揪着尸体的胳膊,将尸体拥入怀抱。“剪子!剪子!”我大声说时已经有剪子递到了手里。我把尸体翻转个圈,踮起脚尖,把红裤带剪断了。尸体像一麻袋山药蛋沉,亏得我一只胳膊紧紧箍住了他。搭帮手的人都转过脸去,表情像在酝酿自杀或是不自杀。只有我,先拨拉掉他眼睛上的一粒眼屎儿,又把他拖出来的苜蓿花般又紫又长的舌头塞了回去,再等大家们的手脚都还利落,帮忙把尸体平放上讲台,继而又把尸体连同讲台一同移到校办工厂的模具车间,听到了喇叭一遍遍通知全体师生去看电影。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进电影院时,预备铃都响了。激越清脆的铃声在我的脊背贴了一条冰挂,它凉颤颤的。城里的生活已如泉水古老,我攥着那张电影票,如同紧紧攥着从井底往上拔的牛筋绳,手潮潮的。
还没等我找到座位,电影就开始了。顿时,整个电影院响起狂野的呼哨声、掌声和放肆的嗷嗷乱叫。我担忧地看了一眼电影院的顶棚,然后胡乱摸到一个空着的座位赶紧坐了下来,污浊不堪的空气闻起来甭提多提气了,熟悉亲切得一塌糊涂。
上映的是一部朝鲜电影,片名叫《劳动家庭》。
“对不起,你坐了我的位置。”
所有电影的片头都强调安哥拉兔子带毛,多余!尤其是朝鲜电影,节奏比羊拉屎还要稀松。
“请起来,你坐错位置了。”
出来啦,出来啦,朝鲜姑娘从花开烂漫的苹果园走出来啦,瘦的懒得形容,胖的像布袋装冬瓜……
“你可以起来了,况且你的屁股下面坐着我的围巾。”我身边有个男人的声音,他鼻音重,讲一口南蛮普通话。“啪啪,啪啪,”他用手中的笔记簿拍着我的肩膀,这时,我才发现身边站着的这个男人如绞架又直又高。
我胳膊交叉着搭在前面的椅背上,目不转睛盯着银幕,我欠了欠屁股,示意他把围巾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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