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迎暄门,我马上从兜里掏出垫了一层塑料布做衬的红卫兵袖章戴在胳膊上。柳絮因风起,袖章因塑料布响,大甩臂,甩大臂,小小得意着,便哼唱起二人台来:“平地一棵树,飞鸟都盯住……”小程老师摆摆手说:“行了,行了,有什么可美的?”我不理他,继续唱:“平地一棵树,飞鸟都盯住。”
刚到校门口,就和魏丰燕打了个照面。她像刚从裹着的羊毛毯里钻出来,浑身热气腾腾的。“哎呀呀,小侉子,十处打锣,九处找你,出大事了,江老师丢了!”看她那副悲切的猴急模样,我差点没笑得坐到地上:“就不该给他起名叫莫名其妙,应验吧,莫名其妙真莫名其妙地丢了。”“咋办呀,”我用手去堵魏丰燕的嘴,“先生能丢了?你当钱包呢,小偷会偷先生吗?今古奇观哎!”“看咳,他门敞着,灯亮着,炉着着,人没了影,学校沸反盈天,听说他一个簿簿里还夹了三十元钱,连钱都不带走的人,准是仓惶窜逃,没准被国民党的空降兵接到台湾去了呢!”
“谁发现钱的?”
“是副校长方向明和校团委汪书记。”
“噢——”
我噢完,更觉得我能抢先偷走十元钱是多么的英明。我说我乏了,小程老师也说乏了,招手再了见,择路离去。魏丰燕跟在我身边,且走且说:“你说国民党的空降兵真能把阿尔巴尼亚接去么?会做几道题的人台湾没有么?明明是一条老茄子,台湾也要……”
睡至半夜,生生被人捏鼻子给捏醒了,正要大怒,发现面前站着的是教导主任张菊花。“姑奶奶也是你捏的?”我敢紧闭上眼睛喊,假装迷糊。“小侉子,开会等你呢!”张菊花见我翻身倒下又要睡去,音调高了八度。张菊花不知道我这人苦觉,睡不够钟点会发邪脾气,小时候谁要是吵醒了我,我能哭上一天,直到哭得没劲儿再睡着为止。这会儿人大了,哭寒碜,我就改了骂,张口就是讨厌,烦人。张菊花又和我蛮缠了一阵,我噘嘴气呼呼地出了门,来到了灯火通明的校会议室。
那个照天烧也来了,除了校领导们,还有韦荷马、白个白、小程老师、罗梦卜老师等等。
贾校长说开会了,江远澜丢了,江远澜失踪了,江远澜去向不明地没了,省教委都惊动了,说他是人才,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回来。现在请诸位谈谈情况,提供提供线索。
方向明站起来说:“此人性格孤癖,为人冷淡,行为怪异,单说只吃大米,不吃其它任何粮食一事就相当说明问题。他用二斤白面,三斤小米去换一斤大米,全校哪个老师没换给过他?别人一个月吃三十斤粮食都不够,他一个月只吃十来斤,我就不相信他拥有蚂蚁的肚皮。”
会场上人们哄地笑了,数学教研室刘主任接着说:“江远澜无疑地是一个极不平凡的人,尤其在数学上表现出了过人的禀赋,大家叫他阿尔巴尼亚也好,莫名其妙也好,足以说明他的离经叛道。既然他摆脱了那种希望显得与众不同的虚荣形式,他就不可避免地同他的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譬如他每天中午都练篮球,可以说他的技术不逊色体育教研室搞专业的陈丹倦老师,可谁见他打过一场球赛?上次全县联赛,体育张老师爹刚死,求他帮助上一场,你们猜猜他说什么?他说上帝并不在世界之内显露自己,因此,我倒认为他丢了既合情又合理。”
白个白瞟了贾校长一眼,高深莫测地说:“我们天天看见太阳升起。整个自然科学都无力帮助我们戒掉‘太阳升起来’这种说法。更糟的是,我们确实看见太阳升起,但是,我们却认为,事实并非如此,它只是显得如此。现实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喜城中学究竟是育人之地,还是死人之地,死去的老师何时能够饱和,我忧心如焚。又一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老师失踪了,而且是大名鼎鼎的江远澜,我希望死亡不要在校园成为一种流行、一种趋势、一种时髦。”
白个白的话引来照天烧的不悦,“难道我是圪筒(指两手缩在袖筒里,方言。)着手,来看大戏吗?难道爷成了腊月的蔓菁,受罪的疙瘩啦?公安的人,吃的是公安的饭,学校报警在先,爷接案在后,指不定那小子干了甚哩。要不咱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照天烧话音未落,张菊花就附和道:“就是,就是,赵科长讲得对,身为人民教师的江远澜太无组织纪律性了嘛,太没规矩了嘛。招呼不打,拍拍屁股走人啦,太不像话!”“错矣,江老师瘦得没屁股,”韦荷马很认真地插话。
“韦荷马,你说点正经的!”贾校长用手指着说。
“啥正经?古人言笾不问豆,豆不问笾;瓦不问石,石不问瓦。江兄一不是我的脚印,二不是我的影子,我岂能左右他,退一万步说娜拉都出走了,何况江远澜之流乎?当然,如果江兄的确是出走。”
韦老师的发言态度我相当欣赏,啪啪啪地拍起掌来,可就我一人鼓掌,颜面遭到了尴尬,就让方向明一伙注意到了,“小侉子,你是红卫兵大队长,说说你的看法。”“大快人心!”我脱口而出,继而一怔,发现所有人都用讶异的目光看着我,“我就纳闷那些阿拉伯数字为甚来咱中国,见到它们,我就害头疼,与阿拉伯数字为伍的江老师一丢,我的课也不用补了。韦老师几天前只说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没说不做题不能活么!我的看法是,数学下课!因为不做数学题应该不会害死任何人,所以我为什么要做第一个屈服的人呢?至于江老师丢不丢得了,丢不丢得成,他家里的鸡仔饼,荔枝蜜和椰子糖还有好些些,南方人贼馋,广东人贼馋双倍,他能撇下他的‘黄金细软’?不可能,我倒认为他是找大米去了。他再不找大米就像臭虫一样瘪了。”
半夜三更,一股股寒气扑面而来,贾校长就让大家想一想有没有异常现象发生在江远澜身上。张菊花说有一次,县里的羊得了口蹄疫,通知各单位派人去疫病区救助,她去找江远澜,当时她穿了一件格呢外套,她一进江远澜的家,就发现江远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脯,她慌得语无伦次,但江远澜仔细地审视了一会儿,就以一种强制的语调说:等一等!于是拿来一把剪刀,也不征得她的同意,就剪掉了前面的几颗白色的大扣子。他还说濒死的羊最怕见女人的白扣子!张菊花一头雾水最后说道:那羊的心思他怎么知道?
“自从批林批孔以来,大会小会天天开,谁见过江远澜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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