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不久,父亲去了北大荒。我和母亲、四位哥哥生活在“中国强”。母亲说父亲回来休假,叫阖家团聚。我说父亲多余,有没有没关系。你和他离婚算了。我说这话时,刚从小铜床上下来,怀中抱着一个穿荷叶花边围裙的大棕熊。母亲和父亲正靠在床背上研讨为什么五个孩子数我最馋、最懒、最能撒谎最能惹祸,最能偷吃且死不认账的问题。父亲严肃指出我的刁蛮顽劣是母亲惯坏了的结果。我屡次三番怂恿双亲离婚一家人早已习以为常,但当着父亲面坦言却是头一次。该掌嘴了!母亲的声音不大却格外严厉。正咕咕刷牙的四哥揪着我的耳朵,骂我二不愣子。我纠正说我是五不愣子,我还说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三哥问我“他”是谁,我说当然是那个被叫成爸爸的人,我和他是你死我活的矛盾。
当天夜里,依稀听到母亲嘤嘤的哭泣,依稀听到双亲都把声音压得很低的争执辩论。依稀听到四个哥哥中有一个在磨牙,一个在打呼噜,一个在说梦话,一个在吹口哨。醒来时,蓝色窗纱被月牙涂上了一层潭水的粼粼波光。仿佛寒冷像烟雾可以吸进眼睛里,我摸了摸冰凉的眼皮,父亲的威严让我憎恨之极。恍惚感到手心湿了,脊沟走过冰凌霄的寒夜,还走过霜花密布的山涧小路。我又摸了一把脸,证实泪确实是从我的眼睛里分泌出来,静静地停了几秒钟之后,我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我的哭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感情,我觉得心酸,心酸极了。家中突然多了一个和母亲最亲密,一唱一和教训我们,三天两头轮流检查功课的男人,有事没事在我眼前晃荡,居然还要管他叫爸爸,并且占了原先我和母亲礼拜天一起睡的大床,我不开心,我不开心就哭,为了哭得时间长一点儿,我努力去想美好的回忆:去什刹海游泳顺便偷走钓鱼翁的“战利品”,在中山公园和哥哥们模仿猴子捞月亮——捞掉在湖里的气球,去煤厂偷蜂窝煤未遂,索性把蜂窝煤墙一一推倒……
双亲卧室的灯亮了,母亲穿着绵软轻柔的麻纱睡衣,从过道走出来问怎么了。灯亮了,眼睛打了个激灵,我下意识地加大了哭声。母亲走到我面前,俯身,像抱一个骨灰匣子似的抱住了我的头。怎么了,哪儿不舒服?闭嘴!里屋同时也传来了父亲暴躁的喊声。有完没,半夜三更大哭大闹,别人以为咱们家怎么了呢。母亲的话未落,哥哥们也帮腔道还让不让人睡觉啊。最后,大哥拥被跑出来,说我是属耗子的,半夜非闹不可。
家人的声音逐渐让我理清了我的梦:父亲上树采摘槐花时比猴子还要灵活。那位漂亮得无可比拟的阿姨手端着大圆盘,仰脖、目不转眼地看着父亲……一只用狗尾巴草编织的小鹿站在大圆盘的中央。啊,父亲居然从挂满槐花累累的枝杈上摘下来一双白皮鞋,我再低头一看:阿姨赤着脚……父亲兴高采烈地冲进屋来,双手各抓一只白皮鞋,学拍大镲的,抡圆了胳膊拍着,阿姨亲媚地笑着,用食指堵着耳朵,头像麦浪一样摆动……
我的梦比新闻还要新鲜真实。可父亲的呵斥激起了我的委屈,我用脚后跟儿拼命蹬踹床栏杆,不停地滚动身子,哭得更凶了。住嘴!再哭,我闷死你!我毫无忌惮的哭声像火中撒盐,惹得父亲难以克制地勃然大怒,他把母亲扯到一边,快捷地抽出我枕着的枕头,捂在了我的脸上。父亲双手狠狠地按着我挣扎反抗的小脑袋,就像按着紫蓝蓝的茄子。
温乎柔软的枕头变成了冰凉沉重的石板,刹那间,我的眼睛飞出乱撞的金星,鼻腔像被钉进木楔子一样憋胀难忍,而耳朵火辣辣,有一种焦灼的感觉。
我想到我要死了。我甚至想到那位美丽的阿姨同我一样死于双亲手下。我庆幸阴谋得逞。啊!我的喊声难以分辨是恐慌还是向往。我的脚背弓得要断了一样地疼,腿肚子也在抽筋,攥得紧紧的手,攥了一会儿松开了,我有了躺在沼泽中湿漉漉的困意,有了趴在东交民巷尖顶教堂那永不凋谢像花园一样美丽的玻璃上面沁凉凉的慵懒,有了晒饱阳光的老龟昏沉沉地翻不动身的舒坦,我觉得我身下压着色彩绚丽的蝴蝶们的翅膀及会飞的浅蓝蓝的栀子花瓣。
我窒息之后,如同恬静熟睡的婴儿。父亲不可遏制的愤怒究竟维持了多久,母亲同仇敌忾的神情何时幻化成一尊温柔和蔼的面孔只能放弃记忆。女人见了男人后是不讲原则的,这种柔顺比认为这是一种可爱更可怕。我并不知道母亲在用人工呼吸抢救我的那段时间里,我家的水管突然漏水,房顶也突然漏水,屋子的灯泡全憋了,我懒得追究,我一副玩醉了的顽童的模样,把晨曦当做金黄的被子压在身上,越睡越熟,越熟越睡地睡了下去。我听母亲对父亲说:你还记不记得,小丫生下来的那天,我们家的北墙突然坍了。
醒了。我的嘴和眼皮儿都像我最烦吃的最能巴锅的牛奶燕麦片粥的嘎巴儿,揭不开。我索性不睁眼,尽量不去猜测在我床边晃动走过的身影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想到了薛施,还想到她家墙上挂着的那幅油画:那女人青白的小手搁在膝头,面孔埋在细瘦的手臂中,稀薄干黄的头发纷乱地落在地上,一双球形的血青色的双乳垂向肌肉松弛的大腿。依稀想起我用绿粉笔把那球形的双乳画成了《三毛流浪记》中的三毛,依稀听到大中小哥哥们频繁出入屋子的声音。他们昨晚兔死狐悲哭过没有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从我上幼儿园大班之后,只要有人问我:你家几个孩子?我就说一个。要是漏馅了,我就振振有词道:本来我家就我一个女孩嘛!我这样说,四个哥哥说他们会变成四个轱辘的坦克碾死我。此刻,我断断续续听到大哥说要把庄院长家的英文打字机偷来解剖解剖。二哥依稀说薛施的父亲吴主任围棋下得稳健凶狠,赢起来上瘾,该喂他巴豆,金钱吊蛤蟆、铁蜈蚣、臭油桐主意英明,可选谁呀?三哥依稀说到周口店附近挖坟的军工铁锹用三个粉色陀螺,一副红双喜乒乓球拍就能借来,小哥依稀说上次去十三陵时买的核桃全是空的,有个别核桃还窝藏着吊死鬼、金牛及臭大姐。还依稀嗅到郭妈做煨三笋,芙蓉豆腐、赤炖肉鸡、黄芽菜蒸火腿腻人的香味,包括锅碗瓢勺在各种厨具中搅动挨碰的声音,拉一声,青菜下锅的声音。
依稀双亲外出回来了,依稀是阴霾弥漫,疾雨斜扫的傍晚。坐在软牛皮摇椅上的大哥放下手中的《世界有毒植物探微》一书,说我不吃不喝不醒,可能发烧了。母亲放下画着江南山水的绸布伞,用冰凉湿冷的手及关切的神情摸着我的脑门。
母亲在叫我的名字。我觉得那名字与我毫不相干。所以,我拒绝母亲恳求我喝水、喝药、上医院等种种要求。母亲说这孩子怎么了?我腾地坐起,把枕头扔到了小床外,我说:闷死我呀,怎么不闷死我了?疯话!哪有孩子逼家长干这种事的?接着,母亲用怜惜的目光望着我。我说既然你们不闷死我,我自己死好了,活着才受罪呢,早死早去天堂装一对小翅膀,做天使,早死早到地狱下油锅,不过,油要稍微凉一点儿。
父亲夸我勇敢,是块做革命志士的好材料。父亲还说你当然可以实践,虽然生命是我们给你的。但是,你想过没有,我们是怎样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你以为养大你容易吗?生下你,养你到七岁,就是为了让你选择自杀?你离经叛道得还不够吗?别的小孩都偷吃糖,只有你——刚会走路就偷吃盐!我们怎么会生出你!
“我五岁在中班时就想死,我讨厌寄宿幼儿园,我讨厌胡萝卜,我讨厌红烧鱼的鱼皮!”我更正道。
越说越不像话,母亲急了,一桩一件地数落道:生下你一个月,你爸就倒了血霉,成了右派,才三个月你就得了肺炎,八个月的时候你让花生米卡了嗓子,要不是徐荫祥先生,你小命就报销了。两岁零一个月,你撕碎了你父亲最心爱的邮票本,两岁零七个月时你得了猩红热,一口气烧了十几天,我天天用冰袋,用酒精棉球不停地擦啊擦啊,三岁半你去幼儿园,招回来一头虱子,紧接着你又得了喉头水肿的毛病,憋得脸紫青,三天两头犯。你还忘记你五岁时独自一人跳进昆明湖差点淹死,在景山公园玩滑梯非倒着滑的事了?你真该回忆一下你看《大闹天宫》美术片回家,怎么把你三哥、四哥嘴角、耳朵打裂了,一个缝五针,一个缝七针的事了?多悬啊,五个孩子属你事最多,最让人操心,不是干这坏事,就是干哪的坏事,你声名狼藉,总不能永远自暴自弃吧。
我说我正是觉得自己不好才要求你们干脆闷死我,省得生气。你就不能改正吗?母亲说你才七岁,改了就是好孩子。我说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比登天还难。母亲说信心最重要,我突然说我是凶孩子,会再给家人带来凶灾的,我不死就会有哥哥死,至少两个。
母亲认为我是在高烧惊吓之后谵语神昏,言不由己。
父亲命令我先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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