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数学家最偏爱用直尺和圆规画出平面图形,这与打铁的离不开锤、打仗的离不开枪同出一辙。那一日,江远澜突然间想到了旷日持久、尚未解决的数学难题后撒丫子就跑,他心中是百舸争流、千帆竞发的豪情,一如高斯发现了F×2=17也是费马素数的喜悦。高斯将自希腊时代以来在正多边形作图问题上第一个,也是惟一的突破性进展看成自己的墓碑,请求在他的墓碑上刻上一个正17边形的心境这会儿让江远澜体验得淋漓尽致,他终于完成了德国数学家克莱茵(Felix Klein)教授关于函数论的一个最抽象的问题:确定在给定的黎曼曲面上,是否总是存在着具有已知特性的函数的另一种证明方法,而非仅仅是克莱因选择的电导率。
此前,江远澜一直不敢正视希尔伯特提出的著名的二十三个数学问题以及希尔伯特于1954年邀请J贩敕诺伊曼提出的那个“一个现代数学问题的清单”。他深知迄今为止都没有人能够提出一个比得上希尔伯特的清单的清单。而此刻,江远澜有了改写这一清单的勇气和信心,为了不受任何人的打搅,他找到了和他同爱数学的郭局长,要求郭局长把他锁在云林寺中,过一阵子隐蔽的生活。
江远澜离开晓井村的翌日,小侉子收到北京来的电报,小侉子的双亲出狱平反,官复原职,要求小侉子即刻回京,有要事相商。小侉子向支书告了假后就来到了喜城,那是一个很少有的晴朗寒冷的日子。小侉子打着眼罩看了又看向四周射出彩虹般光柱的太阳。她想和江远澜见一面再走,她还给他带来了一篮子新鲜鸡蛋,三十张油皮(腐竹皮)。但江老师的小屋像废弃的砖窑一样冷,好在绝心旦说她和江远澜像两块火镰石一碰就溅火星的话,也像火镰石一样不断地在她的心中迸溅出火花,当殷红的晚霞正在暗淡下去的时刻,当喜城车站旁的白杨上,像挂了许多烧焦了的黑羊毛团,栖满了乌鸦的黄昏,小侉子再一次登上了列车,没能见到江远澜的伤感使她双眼一动不动地透过玻璃窗去看那如血的夕阳。
清末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喜城与天镇两县的谢姜二位县令商定,在喜城修葺房院,开设两县罪犯习艺所一处,议定两邑每年认摊经费银200两,由斗捐解决。最初有地下室式狱房8间,民国时增为16间,从1907至1949年的42年时间里,共羁押2210人。其中女犯123人。解放后,喜城县委、县政府接管了旧监狱,并由公安局办公地在桥北、西街后桑园设立了看守所,喜城的狱犯似乎有不外跑、不自杀、不暴动、不行凶的优良传统,更有甚者认为此处是另一个意义上的世外桃源,譬如江远澜。
江远澜来到县公安局“投案自守”的那天,正是公安局女局长包芬芳每月一次亲历政务的日子。面目青灰,人轻得像个稻草人的江远澜跌跌撞撞朝包芬芳走来时,包芬芳被他的“我有罪”的喊声吓得晃了晃,被打了一下似的。她定神后注意到江远澜想跑但是又没有力气跑了似的喘着粗气,摇晃地走过来时,就像顶着大风走一样地吃力。包芬芳注意到江远澜上衣口袋有一把牙刷和一支钢笔,手里拿着足有一寸半厚的用白纸白线装订好的一个本子,包芬芳对高颧骨,大眼睛,鼓额头,厚嘴唇的江远澜打心眼儿里觉得讨厌,她觉得他跟猩猩似的,尤其那两条细得像羊腿一样的腿衰弱得站都站不稳。
包局长问江远澜:“你的罪在哪里。”江远澜马上说:“制造一件事端会使我产生激情,开创一条思路会使我省心,我把北京知识青年小侉子,不,不是小侉子,而是唐小丫给强奸了。”包局长一听,腾地就站了起来,前一周,她刚参加完北京知青慰问团来喜城慰问北京知青的活动,刚刚把胶鞋草帽水壶肥皂挂面固体酱油芝麻酱天源酱菜等等慰问品逐一送到每一个知青手中。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安抚已经插队六七年了的北京知青,偏在这当口,出了这么大的一个刑事案,包局长马上找来书记员、侦察员,与她共同审理江远澜的案子。
江远澜面无惧色,更无愧色,但说出的话颠三倒四,一会儿说人的灵魂是非常安静的,他喜欢自己单独地行走,一会儿又说你们根本就不了解人的灵魂。再后来,像等着挨打似的低着头,问啥答啥。等橙黄色的,撒了一层绿宝石似的晶莹寒霜的探照灯照得整个监所如同白昼时,包局长终于弄明白江远澜是跑到受害人插队所在地晓井村干的坏事。包局长让手下把江远澜先拘起来,关进单独牢房,包局长凭多年的经验知道其他狱犯对“强奸犯”有格外
“普遍热情”的关照。
江远澜视而不见地茫然注视着前方接受审讯时,脑海里闪过的小侉子的留言条:我回北京几天,爸爸妈妈已从狱中出来。此致。敬礼。小侉子。尽管摆在那张留言条下面的一篮子鸡蛋及油皮应该说明问题,但拿到留言条后,他马上感觉到了她留给他的痒酥酥、烦乱乱的痛楚如浪拍长堤,那一夜,以至之后的几夜,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他有种痛苦的排遣不去的不祥的预感:他觉得小侉子太天真了,她天真得邪恶,她天真得凶狠,她天真得尖锐,她几乎就是一匹壮实、年轻的小绵羊,被套在阴谋的爬犁上,欢快且毫无戒备地上路去死。
他甚至觉得是小侉子暗示他这样做的。
经过狱中走廊时,他发现其他狱室的狱友都紧掩着光板或挂面的羊皮袄,像羊似的,东一堆西一堆地扎在一起,他经过时,突然横冲上来一个狱友,从他身后猛地揪住了大衣襟儿,用喑哑的嗓音向他乞要烟卷儿。那人的长手同他的长手一样瘦骨嶙峋,只是乌黑,他竭力压抑住内心的胆怯和惊慌,挣脱后使劲儿地摇了摇头。
押解在江远澜身后的两名公安一个穿着翻毛高皮靴,另一个穿着毛烘烘的钉了橡皮掌的毡鞋,一个无声,一个踏得呱唧呱唧直响,就让江远澜感到有一只狼伴同一个人押在他的身后,他真是从一道沟壑向四面无窗的暗狱走去。
能够获得数学上的激情并且获得突破性进展,让他更加高兴也更加难过,复杂的心绪让他像踩在尖锐的玻璃渣子上生活。自己去晓井村自杀失败让他的确物我两忘——他多么渴望物我两忘地就这么做题、做题、还是做题地做到死,但是,是烟囱哪有不冒烟的,哪怕她是冬天清晨最不起眼的一缕清烟。那天夜晚,他是上街去买烟的路上忽然又想起她的。青石板路的两边积攒着一片片薄冰,冰面上还有冻结的草屑、枯叶,他从草屑、枯叶的命运想到了自己与她同样的命运。他默默地走,越走越快,他看到月光下,有一道道白色的流火在闪烁,继而,它闪烁得像第四数轴中的抛物线冉冉升到第一数轴上来了,一切都是反的,一切都是负的但反得像红莓果一样诱人,负得像从伙计到了伙伴,江远澜口中有了鸡仔饼的香气,眼望着银河像一条镂花的小羔羊皮带,华丽地系在校园的夜空上,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自己系在小侉子的夜空。数学的一切公理都是靠其反推来维护它至高无上的庄严和毋庸置疑的。同理,自己与小侉子更是公理中的公理,任何一种方式的反推都像起伏的麦浪一样悠扬,都像以色列痛苦的布道者的精神闪烁出高贵的光芒。任何一种想法的实施,都是对勇气和胆量的检验,都是以别开生面的形式来对自己的感情的礼赞。该当任何一点创意的开端,都能促成情感健康实践的繁荣和华彩。此前,自己认为在这世上,只有数学是可以得到乐趣的惟一的一项工作——至少对自己是如此的——是保留的秘密。来到监狱,江远澜才发现对情感的灵敏和重造,更需要打碎标准逻辑,更需要创意。数学家Jacques Tits曾提出同样是面对火,一个人类学家会提出那是人类出于渴望更好的烹调的驱使,而数学家则是出于对于火的着迷,火的诱惑才计算如何使火在人类的控制之下。没有一个真正义意上的数学家不对火着迷的。小侉子是我的火,我也是小侉子的火,我不玩火谁玩火?我不玩火谁又能玩火?我玩火是我的幸运,我的造化,我的能力!所以,被关进牢房中的江远澜天真得近乎无耻地对看守说:“我只要大米饭和盐”时,被看守狠狠扇了两个耳光。
那一刻,江远澜开始清醒,不仅仅只是被一只阴谋之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证据是他口鼻中流出的鲜血和又烫又胀疼得不敢去摸的双颊。不仅仅是。他预感到事情不妙,他朝比他手中的演算本还要窄的牢门上的小窗口大叫道:“我要见包芬芳!我要见包芬芳!”
在喜城,喜城县中学数学教师江远澜也是班主任强奸本班同学唐小丫的消息忽如一夜寒风,传遍了喜城四大街,八小巷,七十二条面面巷之后,才传到了地教育局降职到县教育局当局长的郭局长的耳朵里和喜城中学贾校长的耳朵里,更准确地说是被包局长请到了县公安局的那一刻。
乍而听到的消息让郭局长“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开什么国际玩笑,江远澜若真的有这号能耐,也不会成为喜城中学的光棍排头羊了!我情愿让你相信我是强奸罪犯。敬请尊贵的伟大的、英明的包局长您甭相信江远澜是强奸罪犯,他笨得连绵羊和山羊都分不开呢!
贾校长在郭局长说话的时候一直皱着眉头,斜瞟了郭局长好几眼,好像郭局长和江远澜是一丘之貉似的。这两年来,他对麇集到此的各路知识分子精英算是领教够了。表面上,他们是一群享有流放恶名的流放犯,是臭不可闻的老九,但实际上他们比叫化鸡还要飘香四溢,飘香四季!他们比喜城满山遍野最具毁灭植被、庄稼的白草还要耐旱,耐寒,耐碱,耐风沙,他们的神情中总有一种在百老汇上演歌剧的兴奋,哪怕迎来的是死亡的厄运。他们动辄就死的行为比病毒还善于传播,但是却从来没有人恐惧,个个都是视死如归的模样。他们教学的随心所欲,即兴发挥,俨然手里拿着联合国与上帝同意的教材,他们觉得他们教得是那样光荣,他们觉得他们上讲台授课一如进洞房一样喜悦动容。景致可以教两年的1234567,别的什么都不教,还说唱好这七个音至少需要五年以上的时间。郝老师的生物课几乎都是在野外上的,连一句“孢子囊破孢子而出”都要求同学们去看母羊生羔,在更高的层面上理解细胞的本质。康、韦等老师的语文课更是荒唐,动不动就上城墙,去湖畔、河边上,光“登高望远”的作文就布置了不下十次,好像牢犯写的交待材料一次次不过关地重写。这个江远澜更是头疼中的头疼,有两个月的时间,他每天都能收到江远澜的一封信,信中道:
尊敬的贾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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