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7月23日的这一天,小侉子来到省府太原市,她是来找江远澜结婚的。
小侉子走下舷梯,双脚站到这块土地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非地面凹凸或有坏事者,而是她的白色高跟鞋的后跟踩住了她连衣裙下摆的那条花边,踉跄了两步,才算站稳。方才自己反应敏捷,平衡能力强,小侉子暗自夸耀自己的同时,撩过裙摆,把裙边拎起来看:寸宽的精美的花边的缝线扯开了一根烟的长度,这是一条垂感优雅的白乔其纱长袖连衣裙,一袭素白,只是配在两个肩头、后背、两个袖口以及裙边的花边呈奶油黄,卡在腰间的一条指宽的细皮带是银色的附有海浪般的暗纹。这条父亲从巴黎给她买回来的裙子,小侉子一直舍不得穿,这与她新衣不过夜的烧包本色差别极大,父亲还以为是这条裙子的华贵、性感令小侉子这位在机关当差的有些顾忌,他压根也没有想到小侉子处心积虑地是要拿它来做婚纱。
小侉子的包中装着两件左右她一生的东西,一件是一张结婚登记表,另外一件是北京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两件东西倘若让她选择,她会两难,因为这比那个著名的“选择故事”有过之而无不及:“选择故事”中声称一位男子,他心爱的老妈和亲爱的妻子同时掉进了河里,而他只能救一个人,试问他先救哪个?讲给小侉子这个选择故事的是韦荷马老师。就在小侉子离开喜城之前,他赶到车站,在小侉子离开喜城之前的三分钟给她讲了这个故事。韦老师的意味深长以及不祥的暗喻让小侉子觉得故事本身具有愚不可及的残忍!她平静地对韦老师说:若我是故事中的男主角,我会聪明地选择我先跳下去!
素有煤城之称的太原不论是街道、天空还是行人,包括街边栽种的绿树都蒙上了一层灰尘、煤尘,一辆辆拉着焦炭的十轮卡车就在街面上轰轰烈烈地开过,一堆堆的煤矸石随处可见,一辆辆推着卖胶土、卖炭块、卖煤糕、卖煤粉的人力车的车夫几乎都赤背,脖子上搭着条炭色的毛巾,紫色的肌肤在炎炎烈日下闪着油光和一颗颗滑滚的汗珠。小侉子从机场出来就买了一份市公交地图,当她在地图上看到“山西大学”四个字时,心口怦怦直跳,她恨不得自己像一颗炮弹一样发射过去。离别三年了,老子的“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歹毒之言她算领教了,她想老子这块烧完的煤渣核儿,在亿万年前蓊郁无际的大森林面前,不过是一株狗尾巴草,或是在遍山漫野的葡萄园面前一条患有小儿麻痹后遗症的狸子。可亿万年后……
小侉子的心情在飞,灵感自然也在飞,三年漫长的时光其实只是一瞬,甚至比一瞬还一瞬,这不,她来了吗,她就要,就要见到江远澜啦!
小侉子倒了三次公交车,又走了十余分钟,便来到了“山西大学”南大门,校牌下的小侉子看了一下表:正午十二点四十五分。
打着一把白底浅黄色碎花阳伞的小侉子问门房老师傅:“数学系怎么走?”那位老师傅慢悠悠哼唱完那句“最美不过青楼佳人钟情,失意士子中榜”之后,告诉小侉子:“往里走。”小侉子粲然一笑,沿着一条铺着方格地砖的小径朝西走去,半路,她碰到一位穿红色运动衣的男生,她问:“数学系是朝这儿走吗?”那位男生点点头,并指着近在眼前的一幢灰色楼房说:“哝,那就是!”
加快步伐的小侉子急不可耐地飞快地登上台阶,她走进数学系楼内的大厅时,一股清凉的穿堂风迎面扑来,她舒适地赶紧把伞收拢,眼睛四处地东张西望……一位歇顶的中年男子抱着个搪瓷碗边走边吃地进了大楼,小侉子迎上前去,问:“江远澜在哪儿住,您知道吗?”那男子点点头,急忙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他指着一楼左手角道说:“他住在第三个门。”小侉子忙说了声谢谢,正欲走,突然,那人抬手招呼小侉子:“回来,回来,他刚刚出去了,送他的新娘子回娘家。”“新娘子?”“你是从远道儿来的吧?今天是江远澜结婚的第三天,按风俗讲是他送新娘子回娘家的日子,刚才,我们一伙同事还在这儿,就在这儿和他逗笑呢,他还欠我三包喜烟呢……”
小侉子失态地一怔,阳伞和旅行包都掉在了地上。那男子忙问:“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小侉子忙掩饰地拾起伞和旅行包,强做笑脸地说道,“可能有点中暑,没事儿,一会儿就没事了。”
那男子非常仔细地看着小侉子一脸的大汗,确定地说:“嗯,是热坏了,你要么到我屋子里歇一会儿,等等他,要不然你改日再来?”“我改日吧!”小侉子像自己抢着和自己说话,她甚至是仓皇不安地对那位男人说:“谢谢,谢谢,不打搅您了!”
完全是处在一种下意识,小
小侉子冲下楼梯后猛地煞住了脚步,迎面走过来的那个人却笨得没有煞住脚步,他手中拿着一大摞报纸、杂志以及信函,他甚至还朝前趔趄了一下,手中的东西传单一样散了出去。幸亏他在小侉子一尺外的距离摇摇晃晃着站稳了,几乎是同时,两个人都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是你!”
就在那一刻,小侉子意识到了上苍是对她有多么的恩惠,上苍让她刚才还和飓风一样的心情伺机遁逃得要多快就有多快。小侉子狠命地吞咽下一口唾液,她竭力张开笑脸,竭力用克制过的假声,娇滴滴地叫了声:“江老师。”
“小侉子!嘿,你怎么来了?”江远澜在打量着小侉子的同时,小侉子也在打量江远澜: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改良过的猎装,一如她六年前第一次在电影院见到他时穿的那件改良过的青年装一模一样,只是布料的质地变成了化纤显得挺括没有皱褶,而且布料薄了许多,她对着正午的烈日看他,便抬手打起了眼罩,她的心里突然忽悠了忽悠:他没穿白衬衣。
他没穿着白衬衣!
江远澜弯下腰拾捡报纸时,小侉子也蹲下帮忙。江远澜想朝小侉子报以一笑,但那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样子揪心地让小侉子心疼起来。她快速地把捡起来的报纸、信件等一边交到江远澜的手中,一边说:“我正巧来太原出差,郭局长让我来看看你……”“郭局长不是车祸死了都两年多了么?”江远澜先是一副纳闷的神情,但不知道他猜到或想到了什么,他的反问听上去像念唁电一样沉重。小侉子的突然出现了他的神情和目光中都暴露无遗出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欢愉,他那亮闪闪的眸子纯澈得像远离家乡,经历千苦万难得以归来的绵羊的眼睛,你可以从他身后娉婷柔软的柳树枝条温柔地闪耀着的绿色看到他的心境也是一片新绿,然而,只是霎时间,他的神情突然被冬天击中、被冰雪击溃了一样,他用有气无力的声音问:“进屋坐坐吗?”
小侉子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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