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拿了钱,果然不再嬉笑,一个个正颜威色,目不斜视。
秀山次郎急忙抢下了这个买来的场面。可他还是觉得不够满足,又和张三升边说边比划地解释了一阵。张三升终于弄明白了,他又朝士兵们走上去,指着那颗立在地上的人头询问:“刚刚是哪一位军爷把这颗人头摆拢来的?”看到有人在笑,他赶忙又说:“秀山先生想要你把人头托起照一下。”
那个士兵豪爽地走上去,抓起人头来举到胸前,“砍都砍得,举它一下怕啥子!”一面说着,一手提着人头的辫子高举过肩,一手持枪拄地,竟然学着戏台上武生的架势来了一个亮相。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叫起好来。
秀山次郎哭笑不得地摆摆手,“不对!不对!你的不对……你的不真实……”
一面说着他又叫过张三升再次费劲地解释自己的意图,又焦急地指指西斜的太阳。因为一直跟着秀山次郎扛照相机,张三升学会了几句洋文。他咿咿啊啊地应答着,而后走过去重新摆弄那个士兵:“这位军爷,秀山先生是想要你蹲下,来来来,像这个样子才对头……”
那个士兵被张三升推着肩头蹲到了街道边,很不高兴地抱怨:“又不是摆棋给人看,蹲到起像啥子嘛,一点儿点儿看头都没得!”
秀山次郎点点头,再一次抢拍下这个满意的镜头。随即又对张三升摆摆指头:“给他。”
张三升不满地叫喊:“秀山先生,你硬是不听,你硬是不听,人都是些贱骨头,你越惯,他就越贱……二天你不知道还要花多少冤枉钱!”
尽管嘴上这样说,可张三升知道钱是秀山先生的,不是自己的。他只是一个扛机器的下人。自己也是秀山先生花了钱雇来的,他不能违抗秀山先生。张三升再次把五个铜钱放到士兵的手上。周围都是些羡慕的眼睛。大家似乎都还不满足,都在等着还有什么值得看看的事情。等着秀山次郎仔细地把照相机收拾停当之后。张三升一手提起装照相机的木箱,而后又把木制的三角支架扛到肩上,对围观的人群不耐烦地摆摆头,“走开!走开!不照了,今天不照了!还把路挡到起做啥子嘛你们!又不是牛些,听不懂人话的。”
围观的人群意犹未尽地让开一道缝隙。眼看着神秘而又阔气的洋先生带着他的机器昂然而去,大家很有一点失望。他们当中有人曾经亲眼看过那种叫照片的东西。那是秀山次郎为了说明照相的好处和无害,特意带在身上的几张照片。他时常需要反复拿出它们来,让那些担心被照丢了魂的“支那人”看看真实的证据。用证据告诉他们,那上面的人就是拍过照片的银城人,就是他们自己的邻居,他们无中生有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是愚昧可笑的。秀山次郎已经习惯了这种被围观的场面,已经不会因此而有任何的情绪波动。理性在告诉他:就像一头牛没有必要理解圆周率一样,这些人根本就不可能懂得硝酸银照相底片和赛璐珞胶片之间的不同,更不可能理解天塞万能镜头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只要拿出那些“证据”和张三升袋子里的铜钱,秀山次郎可以像驯服动物一样解决一切难题。但是,这些“支那人”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个被木头和玻璃密封的暗箱里装着一种叫做历史的东西。
西斜的太阳已经有一半沉到玉泉山的背后,晚凉暗生的街道里已经没有了热气和阳光。西山顶上的半块残阳,抚摸着旧城连绵的瓦顶和高高的钟鼓楼,在斜辉的映照中留下一片无人观看的古朴和沉静。
出旧城西门不远,从大道上分出一条可以走马车的岔路。顺着这条松林遮蔽的山路向西南走五里,就会走到谷底。一条松林苍莽的山谷,夹着一道翠绿蜿蜒的溪流,一路上幽深寂静,山气清冷。青山隔断了繁华纷乱的城市,眼里没有街道房屋,没有嘈杂的市声,也没有天车和牛群,除了林子里传来的鸟叫,甚至连行人也很少见到。这中间要路过两个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路过一些高低错落,平坦如镜的水田。这两个村子一个叫上湾坝,一个叫下湾坝。山路下边,农夫们戴了斗笠躬身在田地里,牧童在水牛的身边挥镰割草,鸭群围在溪水边游戏,此起彼伏的鸡鸣,隔着雾气和炊烟在山谷里悠长地回响。过了上湾坝,水田消失的山谷骤然陡峭起来,巨石累累的河谷被溪水冲刷得纤尘不染。再向前走一里多路,一座吊桥横在了溪流上,隔着吊桥,溪流对岸笔直的绝壁下面,冒出一个青石砌就的寨堡。寨堡的大门上面嵌了一块石匾,匾上“松山”两字稳如泰山。远远看去,堡墙的垛口上边飞檐高耸、楼阁比肩。过了吊桥,走进那扇包满了铁钉和铁护板的大门,过甬道,上九级台阶,登上月台,再上九级台阶,迎面一座石坊门楼,门额上刻了四个古奥的篆字:青山白云。石坊后边又是另一番景致。一条从山岩间引进的溪水在院子里穿庭绕室,随着曲折的溪水,十步一桥,五步一栏。浓密如云的桂树、橘树下边错落着竹丛和花池。草木葱茏之中,白墙黑瓦,回廊蜿蜒,把说不尽的幽静和闲情凝固在屋宇之间。站在别墅的院子里你就会隐隐听到飞泉溅落的水声。院子的西北角是一片一亩大小的荷塘,一座雕梁画栋的石舫静静地“浮”在水边。荷塘北岸有一块气势峭拔形态如山的天然巨石,巨石上立着一个石柱石顶的四角亭。一眼看去巨石和石亭浑然一体,匠人当初不过是借势穿凿而已。沿卵石铺地的竹径绕过荷塘,顺石阶登上角亭,角亭里围放了四小一大,稍加打磨的石块当做桌凳。高踞在整个寨堡之上,视线豁然开朗,你会在骤然折拐的山谷尽头看见一道石壁拔地而起,石壁顶上的凹口处,一股雪白的泉水仿佛一匹白绫飞溅而下,落在石壁下边墨绿的深潭里。石壁半腰横生出来一棵虬枝盘绕的古松,侧在那道白绫的旁边,好比一只挂在半空里的玄机奥然的如意。每到满月时分,山野幽暗,皓月当空,大荒无限之间,一线飞泉在高远的月光下与天地共语。置身其中,尘心涤荡,不知曾有多少感怀和神思随着淙淙水声流进夜空。这就是刘兰亭当初在下水关码头上,对朋友们夸耀的银城八景之最——“月照飞泉”。
就像牌坊街九思堂李家,有他们引以为豪的“古槐双坊”一样,敦睦堂刘家有他们名传四方的松山别墅。这座别墅自康熙五年建成以来,二百四十余年间,不知有多少官宦名流和刘家的主人一同坐在那个石亭里,听松涛震耳,看飞泉落谷,在举杯邀饮酒意微酣之际,把古往今来的悠悠岁月,变成了天长地久的“青山白云”。
这些风景,这道山谷里所有的山林、水田都是银城敦睦堂刘家的世代产业。上、下湾坝两个村子里所有的农民也都是刘家的世代佃户。敦睦堂的先人们为自己家族的世代荣耀修建了这座松山别墅,把它和祠堂、族学一起定为永世不可划分也不可转卖的恒产。这座凭险而建的寨堡里长年养着三十名持枪家丁。堡内所需的粮食、蔬菜、四季瓜果、鱼肉家禽,都由上下湾坝两个村子供养。遵照以家族田亩地租供给祠堂蒸尝、族学费用的传统家规,这一条山谷中所有六百亩水田的地租,也划归别墅做修护保养的日常费用。盈余下来的费用只许留存不可挪用。松山别墅除了供刘家避暑居住而外,另以一半的房舍用做刘家私立的松山书院,以每年五百两银子的重金延聘儒林名宿做书院山长。凡刘姓后裔均可在此优先就读。家境贫困者免交“执敬礼金”。并且用巨资奖励用心科举的后代:“本堂子孙,生监应乡试者,助场费银二十两。童试县、府、院每场助卷费钱二串。入泮者助银一百两。补廪者助银二十两。乡试中试者助北上银四百两。拔贡者与中试同。会试中试及钦点翰林、官京师者每年助银四百两,已外任者不给……本祠佃户凡有六十岁以上者每年给谷一石……。”这一切规定都申报官府备案,立碑刻字放在敦睦堂的祠堂之内,要刘家子孙后代永世遵守,代代相传。这座别墅是闲情逸致的极致和象征,更是财富、知识和地位永远昌盛的保障。如果没有会贤茶楼的爆炸案,这风景,这山谷,这飞泉,这些劳碌的农民,这一派世世代代的幽静,或许真的会世世代代地属于银城敦睦堂刘家,或许真的会世世代代地留在《银城县志》发黄的书页上。如果没有这一天的爆炸,刘兰亭绝不会想到自己竟是如此地爱惜育人学校,也绝不会想到自己当初的决定,竟然把自己推进如此艰难的选择。
刘兰亭是在石舫里等那道名菜的时候得到消息的。
依照惯例,中秋佳节刘三公把全家人都带到松山别墅来赏月听泉。刘三公最喜爱的那道“退秋鲜鱼”,自然也就要送到别墅来。刘三公的退秋鲜鱼在银城堪称一绝。离城十里,在玉泉山上有一条地下河,河水一年四季冰冷刺骨,被叫做冷河。每年中秋前后,会有一种通体雪白的鱼随河水从地底的暗河里翻涌出来,鱼出现的时间前后只有十天左右,只在每天太阳出山的黎明时分才会从地底涌出来,而且是出水即死。这罕见的奇物被人称做退秋银鱼。所以要吃新鲜的退秋银鱼,就只有在河口岸边打捞之后立即烹调。敦睦堂的厨房掌班每年中秋前后这十天,都要派鱼夫、脚夫和厨师后半夜等在冷河河口,黎明时下网捕鱼,捕到后立即在河边剖腹刮鳞,调配佐料。退秋银鱼极其鲜美细腻,但因为生在地底长年不见阳光,属大阴大凉之物,要用老窖烈酒浸泡极品的枸杞子和高丽参一起烹制,如此才阴阳互补、凉热中和不伤脾胃。厨师把鱼剖腹、刮鳞淘洗干净,放进抄手面担的炭锅内,取冷河河心的净水添锅,开锅后把鱼轻焯一遍,倒水,净锅。取一只带盖的细瓷钵碗,钵碗内加半碗去了油的鸡汤。炖鸡汤要杀一只当年下蛋的母鸡,在前一天用文火慢慢煨一整天。鸡汤下边用姜丝、葱丝垫底,枸杞子、高丽参片均匀撒在鱼体上。放精盐二钱,糖半匙,香菇三枚。最后一味调料,最为特殊,要用新开的桂花一两,这桂花取自敦睦堂老宅桂馨园内的百年丹桂。一切调配停当之后,用七层宣纸将钵碗覆盖,宣纸上压盖瓷碗盖。把严封的钵碗再放进抄手面担的炭锅内,还用河心净水添锅,盖严。加足木炭,吹旺火焰,而后厨师跟随脚夫,快步肩担一路紧赶,这中间还要歇担加炭两次。等赶到城里时已是日上三竿,香气四溢的抄手面担在旧城穿街拐巷,人人都知道这是退秋鲜鱼蒸熟了,准准地赶在了刘三公晨起用餐的时间。等到上桌前,钵碗的盖子一掀开,鲜鱼雪白如玉,枸杞子猩红如花,扑鼻的香气盈堂满室,不用动嘴就已经先被这香气拿住了。银城人对退秋鲜鱼也是听说的多,尝到的少。凡是有幸吃过刘三公退秋鲜鱼的人,都说那是一口下肚终身难忘的仙品。如果在中秋节银城人看不见退秋鲜鱼进城,大家就知道那个香气四溢的抄手面担,肯定是在西门外朝西南拐走了,那是刘三公一家人又去了松山别墅。
刘三公特别喜欢一家人坐在荷塘边的石舫里,一面用餐一面赏景。刘三公常常笑容满面地说,这一刻才是真正的良辰美景。可是这一天的上午,当厨师带着那个香气四溢的抄手面担,走进石舫的时候,没等上菜,先报告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桐江知府袁雪门大人,在会贤茶楼下边被刺客当街炸死。安定营的聂大人已经领兵封了城,正在四下里搜捕刺客。船厅里的人顿时都变了脸色。这一餐饭大家吃得索然无味,看见三公一言不发,谁也无心再品评那道退秋鲜鱼。推开碗盏之后,刘三公把刘兰亭独自一人叫到船头上问话:“七郎,你的育人学校该不会和这件事情有啥子牵扯吧?”
刘兰亭断然否定:“爸,你不要多心。我现在啷个舍得拿我的学校去冒这个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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