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终于以崭新的面目在歇马山庄村部卫生所上班。尽管许过诺言绝不在歇马山庄长治久安,上班的日子她还是神采奕奕神清气爽。她身穿红花短袖衫削着短发,乳房挺得高高,她的与山庄极不和谐的装扮使许多人不敢看她又想多看两眼。引她打开卫生所屋门的是村委刘海,刘海看见小青眼睛里闪出一团阴霾的雾气。潘秀英到来之后,买子才从村部过来。这是小青和买子的第一次见面,小青对替换爸爸的村长并不太感兴趣,他们没有对话没有握手只是相对一笑。买子要潘秀英领小青下屯走走,熟悉熟悉情况。潘秀英是个明理之人,没有丝毫推迟,她先是打开抽屉,交出计划生育一览表、全村节育妇女情况登记表、怀孕妇女生产日期登记表,而后领小青走访了下河口、前川、后川和岭水。小青和潘秀英的下乡,原本就是一幅招贴画,向全村报告一个新的潘秀英的出现,让大家生儿育女不要找错了家门。小青却觉出大家对她并不是情愿接受,下河口怀孕妇女吕桂桂是小青同班同学,见到潘秀英欢喜得又说又笑,一见后面的小青便露出不悦之色,当听说一个月以后要小青来为她接生,吊吊的眉梢顿时滑下,像耷拉的兔子耳朵,隆起的肚皮恨不能一下子缩回去。不过小青的心情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她的性格更像林治帮——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只要心里认定,就不会被任何人左右。
小青在潘秀英引领下在歇马山庄走下了一圈,解开了林治帮退休以来一直团在山庄人心中的一个谜——退是为了进。人们不去过问小青最初上县卫校读书是不是林治帮的作用,纷纷认定这一步绝对是林治帮的手腕。在讲到手腕时人们再一次表示着对林治帮的服气,人家一个要饭出身的,竟把歇马山庄山地踩得吭吭直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些留恋潘秀英的女人当着小青面不好表达对潘秀英的留恋,闲暇爬山过岭来到潘秀英家里,以一种挑拨的方式说潘婶你怎么能倒给小青,你上了林治帮的当。月月大嫂家的西院的女人指着潘秀英说:你个臭养汉的一准跟了林治亮又跟了林治帮,要不怎痛痛快快舍了那位儿。潘秀英说妹妹哎,可是短见识,政府哪条政策也没规定生孩子非得找谁,再说啦,我的位儿在大家心中,谁能推了大家心中的位?挑拨的人一时愣住,咂舌惊叹,还是潘秀英高明——她虽在卫生所的位儿没了,她在歇马山庄人心中的位儿依然存在,接生时完全可以找她。见大家琢磨,潘秀英又接着说,人记着,多做好事就是往水库里蓄水,小青毕竟年轻,我这是往咱歇马山庄水库里蓄水。潘秀英的前言不达后语叫山庄女人对这个一向聪明伶俐能说会道的女人大为不解,大家仍把一个扣子系在潘秀英和林治帮的关系上,理由是潘秀英没有放过一个有职有权的男人。先是潘秀英上了林治帮的当,后又觉得林治帮上了潘秀英的当,到最后人们又觉得大家都上了林小青的当。这个妖里妖气的小女子在屯街上走路目不斜视从不正眼看人,住了几天县城就眉眼上纹出两道黑虫,最最顶眼的是她走路的姿势,脚跟一垫一垫,腚蛋子在半空扭动的样子好像放在风轮车上的鹅孵石蛋。这么一个目中无人的黄毛丫头能为山庄带来什么好事?一个风骚张狂的黄毛丫头这么早就去接触女人下面肯定出息不了好东西!山庄人对歇马山庄新生事物的议论是过了电带了风的,就像议论黑眼风,议论浇油风。然而这一切林小青压根就没在意,她一道风景似的出现在歇马山庄大街小巷,从此便持久地搅活了山庄人平淡而孤寂的日月。
跟潘秀英走完歇马山庄之后,小青在卫生所里迎来了第一个漫长而孤寂的日子。前来拿药扎针的人寥寥无几。山庄女人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即使有病也要等到她们的男人回来再治,因为男人在遥远的外面舍命赚钱,她们从不忍心在家里放手花钱,等到男人回来病情加重,才知道这么做简直是背着石头倒上山。然而等下一个年头来临,她们依然如故。小青懂得山庄女人,从来不会向男人要宠却能处处宠着男人,到最终落下一身病患。一整上午,卫生所的屋门只响了一下,下河口厚明远女人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前来看病。那个干瘦的男孩一张小脸像泡了黄疸水,小青扒扒眼睛就断定是黄疸性肝炎,叫他赶紧到乡卫生院治病。厚明远女人听后立即变了脸色,说怎么会是肝炎?她一甩门离开小青的样子仿佛小青是在咒她。小青目送一对母子灰蒙蒙的背影消失在小学校房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滋味再一次告诉她,绝不要在乡下呆得久长。
送走一对母子,卫生所的门就再也没有响过。日光静静地射进来,透过玻璃照在铝制高压锅上,照在破旧的槐木案板上。歇马山庄卫生所的日子是寂寥而漫长的,它因为与村部、铁匠炉和村小学比邻,那不相干的又时时侵扰过来的喧闹像河流对岸的群山,时时映现着情景中的孤寂。小青对打发乡村日子有着充分的准备,比如绝不与家庭妇女同流合污,绝不在乡村找对象结婚,可是当那一片片丛山里、野地里延伸过来的漫长、孤寂的时光袭扰而来时,小青心底里便不时涌出烦躁、烦闷。这烦躁和烦闷是不期而至的,是她在县城里用想象的触须抓摸不到的。在县城里想乡下,就像一朵在枝头的花蕾俯视着它那粗劣的黑黝黝的根部,只知其丑陋,并不能体会其每时每刻最本质的承受;而在乡下想城市,就像一个做了好梦的人醒来之后意识到梦的美妙,想重新续上却怎么也无法再续,到后来竟连好梦是什么样子都难再追忆。小青的烦躁、烦闷,发源于一种不能追忆的遗憾。当然她要追忆的不是苗校长、房一鸣和刘晶晶,而是那曾经莫衷一时的、走出山庄的自信和理想,那种推动自己一再冲撞的内在动力。漫长的寂寥的现实是那梦醒之后的长夜,小青不知如何打发这长夜。她常常推开屋门,站在门口,看村部几个村干部煞有介事地出来进去,看那些锤打农具的不刷牙的铁匠龇着黄牙在那里开怀大笑。这些人与她毫不相干,小青看他们时,常想若能同他们同流合污没准是件快活的事情。
这是小青心底烦闷却又无比空洞的日子。买子因为一连几天没有见到月月心情开始烦躁,他在村委砖场筹建方案结束时,趁大家走出村部的当口笑着来到小青跟前。小青看到买子就像看到天边一朵云彩,没有一丝反应。买子说林小青怎么样?
小青斜睨着这个黑黑的男人,什么怎么样?买子说听庆珠讲过你。买子的话不连贯,听出并不是非要小青回答,只是一个见面礼,像城里人的握手。买子瞥一眼小青,轰隆隆开门进屋,说,这活其实干好不容易。
小青说你以为你容易,你更不容易。买子说的是普通话,这给小青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兴致。早在县里上学时就有这种感觉,普通话像一件漂亮的外衣,能够无形中给人带来一种档次。买子的普通话刺激了小青的说话欲,小青说你可是出尽了风头。
买子说,那多亏了你爸,还有翁老师。
小青噗哧一声笑了,假话,你这种人不会感谢别人。
买子说,我是什么人?
小青说,自以为是,苦大仇深。
买子说,越苦大仇深越能记住别人的好处。
小青说,那是记给别人看的,其实心底里觉得全世界都欠你的。
买子愣住,好像在说你这女孩目光真毒。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青说,从我爸那里,他就是那种人。
买子不说话,一边想这女孩挺有意思,一边去寻走岔了道的话题,停一会儿,买子说,翁老师是哪一种人?
小青瞅一眼买子,不假思索,和你恰恰相反,出身优越,却偏觉得自己欠所有人。
你了解她?买子问得很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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