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

作者:孙惠芬

以地面砖为生产项目的村工业正在歇马山庄地面上轰轰烈烈办起,各小队考不上初中和高中的青年总共四十人组成了一支乡村首批工人队伍,卫生所旁的原铁匠铺拆掉,改为砖场办公室,而真正的砖场则建在后川沙地旁边的一条黄土沟边,那里取沙方便,交通也四通八达。

第一批工人在砖场的上班,鼓涨了村民不安分的欲望,他们将目光纷纷盯向自己正在上学的孩子。那些视念书与不念书没什么两样的人家不经意地陷入了一种骚动。月月的三嫂秀娟,为儿子是否回乡和男人狠狠吵了一架。因为从男人和厚运成的对比中看出念书并无多大用处,一天早上,刚从被窝爬起来就说,叫卜生下来进村工厂,这是机会。

兴安说,当烧砖把头,那叫什么机会?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秀娟说,你倒念了高中,你怎么样?懒得腚都不知谁给抬,孩子少念书早干活学会勤快,谁不说咱翁家人懒是念书念的,你以为还有那祖上的光景?屁!

因为揭了男人伤疤,兴安胳膊冲上一股劲,揪住秀娟衣领,说操你妈,你越来越熊,你以为我怕你。

当初闹着和老人分家,兴安因为理亏没对她动这么大肝火,如今跟二哥在镇上出力挣钱,就有了资本和底气。秀娟清楚他心底那点底气,毫不示弱,说打吧你打。

这次秀娟可上了大当吃了大亏,兴安把她摁倒在柜台上好一顿拳头。兴安说你不就念着你表哥厚运成,我早听说你跟了他,我上镇上班可给了你机会,我不动你是不到火候,你还逼我找事儿。秀娟受到冤枉,披头散发泼命反扑,不顾一切咬住兴安胳膊,这时卜生喊来奶奶,老人一进门就跪在儿媳面前……漫长的暑期终于过去,月月在开学的前一天,回娘家听母亲讲到三哥三嫂这场战争,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颓丧。翁家上溯几代,无论日子多么穷苦,从未有谁轻视过读书,奶奶和母亲跟爷爷和父亲都有过近乎上刀山下火海的苦难岁月,她们作为翁家其中一员,从没因眼前日子的艰难在儿女身上消极过。月月知情后上菜地找到秀娟,她脸上和胳膊上依然有着乌青的伤痕,蹲在地上一步一吭哧卖力地间菜。见到月月她抹了一下汗,嘴角一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说回来啦?月月嗯了一声,蹲下来帮忙间菜。因为是下晌,月月又并不想在家过夜,就单刀直入,说三嫂,你和三哥的事儿我都知道,三哥太野,他打你不对。这时秀娟眼圈放红,眼泪扑簌簌流出眼角。秀娟说,你三哥的懒,不就因为念书,自个以为有点书底,就泥里水里下不去,就尽在那妄想,你说卜生念了书还不得像他一样?现在又不是像过去吃大锅饭。月月说,不能那么想,三哥是三哥,不能拿三哥来比卜生,三哥是咱家的成分耽误了,要不他早就念了技校。秀娟说,可不就是那个技校没去成,他就老不安分,他要像厚运成没文化,早就死心蹋地。月月这时停了一会儿,她知道厚运成当年追过秀娟,秀娟放弃厚运成选择三哥,绝对因为翁家的家教、三哥的书底。如今,在眼下这样的社会,尤其在乡下,知识却不能一下发生作用,它反而容易让人生出脱离实际的妄想。月月说,三哥和厚运成的区别,绝不仅仅是书底,应该说厚运成脑瓜活,智商高,是另外一种人。月月说到这里,发现菜地南边有一个人朝这边望,见月月抬头,又赶紧转身走了,是厚运成。月月认准是厚运成心口倏地动了一下。月月扫一眼秀娟,马上拾起另一个话题,三嫂,跟我说没关系,你后悔嫁三哥?月月说话时觉得自己特像林家的小青。秀娟脸腾地涨红,说悔有什么用?其实我也看不上没有文化的人,不过咱村里人都服气他,人家能干,种了地,当了队长,还养着马车。月月说是的,能脚踏实地,这是男人,厚运成要有三哥那些文化水,也许比三哥强百倍,他有点像程买子,属于脑瓜着色的人。

月月不知道自己能提到买子,当她听到自己说出买子,她发现在某种程度上,她已和三嫂秀娟同病相怜,她发现她对三哥三嫂的感情不是劝和,而是一种挑拨。月月赶紧找话补救,月月说程买子如果没有文化,他永远只能是厚运成,烧烧砖而已。程买子因为有文化,人家当了村长,干得红红火火,所以不能把三哥一碗凉水看到底,你也不能只满足卜生长大当当队长种种地。

月月自以为她对三嫂秀娟的劝说是成功的,因为在她离开菜地时,三嫂说放心吧,我只不过女人嘴欠,念叨念叨。三嫂捆了两捆小白菜让月月带上,说月月家人多地少。然而月月做梦不会想到,在她走后的第二天,在菜地西边的苞米地里,她的三嫂会因为她对厚运成的肯定,一失足做了永远对不起翁家的事,就像她当初一失足永远对不起林家。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头晌,秀娟间完秋菜,见天还没暗,又到苞米地薅猪菜。苞米叶小刀似的划着秀娟胳膊上的青伤,她薅着薅着停下来抚住胳膊,用自己热热的嘴唇怜惜地舔着,咸涩的汗水在滋润着舌尖的同时,使秀娟心头掠过一阵酸楚。自从结婚之后,她常常能够感受到酸楚的存在,在怎么逼男人就是不下地的时候,在厚运成用“攀高枝”的话刺激她的时候,酸楚便像胸前的两只奶子,每走一步都能感到它的晃动。厚运成曾经那么如痴如醉地追求过她,那年修水库,为了帮她挖土方,他总以表哥的身份给她领活儿,并故意慢挖挖到月升东天,和她在如水的月光里漫步回家。那一年的月亮像水一样的印象,都因为有表哥的陪伴。歇马山庄民兵连所有人都认为秀娟嫁表哥确定无疑,可是不久翁兴安被调到工地搞宣传写材料,广播里动辄广播翁兴安的诗,有人到秀娟家提媒,秀娟就鬼使神差突然改变了主意,一直躲着厚运成。到后来她和兴安婚事已定,厚运成找人调出秀娟大骂一场,骂她感情骗子,攀高枝。秀娟承认自己对不起表哥,但她一直以为在择偶这件事上以对方书底为重战胜自己感情是一种远见,是有识青年积极向上的表现。那个年月从上到下层层鼓励青年积极向上。关键是翁氏家庭在老辈人心中的影响,曾使当时许多妙龄女子争相进取。后来,厚运成每每单独遇她都给她阴冷、逼视的目光,恨不能把她逼到死角里,而后粗声粗气地问,怎么样,这高枝上可有光景?

秀娟用舌头吮吸着青伤处的咸涩,酸楚一圈圈绕身而来。酸楚透过青伤在苞米叶的滑动中牵着往事绕身而来。然而就在这时,秀娟听到苞米叶在哗哗响动,随之,厚运成就顶着一头苞米花粉站在她的面前。秀娟看着表哥赶紧爬向垄沟继续薅草,薅一把向胳膊上一甩,让须草苫住青伤。厚运成上前踩住地上的须草不让再动。这时,秀娟抬起头来,秀娟平视对方挽着裤角的膝盖,知道头上有一双怎样的目光在盯着她。秀娟等着那句刀子一样锋利的话,可是表哥没有吱声,表哥哈腰掀掉秀娟胳膊上的须草,露出青伤。秀娟蓦地恼火,腾一声站起来,够了够了我攀高枝得到报应够了,你不就是想看我得到报应,你看吧看吧。秀娟把胳膊扬起,把衣领往下拉开,没有好气地让厚运成看个清楚。你这个别人家灶坑里的耗子没你不知道的事儿!厚运成哑言片刻,慢慢伸出手来,将秀娟拦腰抱住。秀娟对突然到来的一切毫无准备,她一直以为他是恨她怪她瞧不起她,她想不到他会将自己抱住。仿佛一不小心跌进须草里,毛茸茸的须草迷乱了她的眼睛,在她脸上额上造成一种奇痒。秀娟不知该挣扎还是该顺从,手和脚因为无所适从四仰八叉。厚运成扳倒秀娟在地垄上,一边捏着她的伤处一边念念道,我多少年就是你家灶坑的耗子,你才知道?我恨你又疼你你才知道?秀娟见自己倒地,思想里有些慌乱,心想男人正骂自个跟了表哥,怎么能让他的辱骂成真?秀娟开始挣扎,清醒手和脚该作何用场,拼力推着表哥。厚运成没有勇往直前,他顺理成章停下动作,之后用从未有过的柔和的目光看着秀娟,说秀娟,我梦里都在想你,疼你,你却挨了打还不醒腔,你为什么那么痴心翁兴安,嗯?

厚运成说着,慢慢站起来,拨开身边的苞米叶,跨开一步,做欲走的动作。酸楚于是仿佛一泓漫进苞米地的水,一下子包围、淹没了秀娟的五官,她只觉一瞬间两眼发花两耳失聪,鼻腔和喉腔里一同流着咸涩的溪流。秀娟一把拽住厚运成挽着的裤角,心说别走,我就跟你一回。厚运成敏感地接受了信号,径直俯下身来,三下五除二解开秀娟衣服,在那青伤上亲过一遍,之后迅猛地脱光身子,将胸脯压向秀娟酥软的乳房。秀娟起初是被动地等待,整个身子胶皮船似的静静地在水面上漂浮,当那火热的肌肤重重地揉搓下来,一股天塌地陷般的激情便蓦地启动她单薄的身子,两手两腿作着最积极最忠心的配合。很快,他们便在地垄上蹬出一个深坑,不敢放纵又不能抑住的呻唤在地垄上欢快地滚动,苞米秸棵摇晃着在他们身上落下一层灿烂的苞米花粉。

我真的跟了你。起身时秀娟抖着身上的苞米花粉。

你终于跟了我。厚运成揭着粘在脚尖的泥巴。

让我男人知道能打死我。

他再打你我就娶你。

那你老婆?

她跟了虎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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