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灾难终于应了土门沟张瞎子的掐算。古淑平为一段时间把火花当成灾星深感悔意,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冲了林家的外姓人是月月,她怎么也想不到月月既是灾星又亲自酿造了灾难——她主着起火,主着国军有病,主着丈夫退下村部政坛,她又毁了林家的名声。当天晚上,古淑平跟林治帮商量了一个意见:离婚。林治帮弄清事实真相,恍如一个一直都在露天做梦的人突遇急雨,一下子清醒而充满精神。一扫以往的委靡,脸上瞬时密布了做村长才有的威严,跟古淑平说,离婚,咱林家不是找不到媳妇,这样势利眼的媳妇早晚也养不住,不过,在离婚之前,咱林家必做好两件事才能出气,第一,到学校把她告下来,她不配当教师;第二,咱们林家明人不做暗事,一定把翁老太太找来,把老亲故邻找来,让大伙知道咱们是讲理人家,让大伙知道翁家出了个什么货色。林治帮意见得到小青部分反对,她支持哥哥同月月离婚,因为如果不离,买子无法做林家女婿;她不同意告月月,她认为爱没有错,那样做太残酷;她同意找月月母亲,但不同意找老亲故邻,张扬太大对哥哥不利,对买子更不利。小青告诉父母,她已决定嫁给买子,要注意对买子的影响。
古淑平睡了一宿好觉,她好久没有踏实地睡过,那个隐在林家日子里的祸根暗暗折磨她数月,如今终于真相大白,古淑平的鼾声仿佛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凌晨四点,一夜未睡的林治帮突然改变主意,他伸手拨动鼾睡的女人,说,要是他两口子同意,不离也罢,这事又没有外人知道,离了反倒造成影响。古淑平翻过身面冲天棚,说理是那个理,可你知道月月是咱家的灾星,不离婚林家永远别想得好。林治帮说,什么灾星灾星,我就不愿听这话,就这么定了,只要他俩同意,不离。古淑平不知道男人为什么变了卦,一夜踏实的好觉好像菜种完才发现种在了别人家的地里,心里特别委屈。可是男人永远是说一不二,她根本无法改变什么。
第二天一早,古淑平喊过国军和月月。月月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皮肿成通红的泡泡,而国军倒没有什么异样,神色中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气充足的潮红,林治帮让他们坐下。林治帮下垂的眼带上紧绷着咄咄逼人的威严。林治帮说,男人手里,不管有权还是有钱,女人看了,肯定晃眼,这不奇怪,翁月月也是凡人,不过我下台这么几天你就变心,可叫我寒心,女人都是势利眼的玩意,潘秀英是这种女人。月月低着头,没有梳理的零乱的头发垂在两鬓,月月很木讷的样子,没有任何反应。林治帮说,当然啦,错已经错了,咱当面认个错,咱给国军认个不是,还过咱的日子。国军像有什么蜇了一下,赶紧站起来,不,爸,不,月月不是潘秀英,她不是潘秀英那种风流女人,她跟了人就是变了心。林治帮从鼻孔里挤出似笑非笑的声音,下个月我就给小青和买子订亲,买子娶的是小青!丝线一样爬进骨子里的疼痛被公公扯着根部拽了一下,浑身立时抽疼。抽疼警醒着月月,抽疼更让她体验一种神圣的东西在自己身上流动。月月说是的爸,国军没错,我是变了心,变了心,我想离婚。
林治帮没有接话,月月的态度让经历过许多场面的林治帮无法接话。不是月月的态度使他计划落空,也不是他的大度没有得到月月的响应而突生激愤,林治帮在月月的态度后面看到了另外一种东西,就是古淑平说的灾星——林治帮从没见到一个女人面临绝境非但没有悔改之意,且大胆的,毫无道理的撕毁自个——这非俗常的、不是歇马山庄女人所能有的做法,让林治帮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灾星,这女人是灾星。林治帮停顿一会儿,当他真正在心里确认了什么,他果决地说,今儿个谁也别上班了。
林治帮没有把去找翁老太太的差使摊派给别人,而是亲自出马。他喊醒睡得正酣的小青,重新询问嫁买子的事是不是当真,小青揉着惺忪的眼睛说当然当真。林治帮就饭也没吃,去温胜利家借辆马车赶车上路。林治帮好多年没有赶马车,吆喝骡马的口令显得十分笨拙。退下来的林治帮赶着马车在上河口下河口屯街上的出现,一下子吸引了乡亲的目光,人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驱策着吊儿郎当好几个月的老村长重操旧业。当不到一小时马车上拉来翁老太太,各种各样的猜忌便在口与口的相传中,形成一个大体一致的说法——月月和国军闹矛盾了。
月月母亲看到亲家赶车登门一下子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她什么也没问。她换了衣服梳了头发就颤巍着小脚上了马车,月月母亲面上没有丝毫的慌乱,泰然的背影隐着一种肃穆,就像多年来承受危难日子所常有的姿态。走进林家大院老人挺着腰板脸上一派肃穆。为了表达对所遭遇的事情的激愤,古淑平没有迎出院门,她只推开屋门站在堂屋的门槛里,说来了老嫂子。月月母亲点头,而后直奔东屋。林家清洁的屋子里充斥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就像有谁突然之间揭了锅盖砸了锅底。月月母亲刚刚在亲家炕沿上坐定,古淑平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古淑平握着月月母亲的手,说老嫂子呵可怎么办呵可怎么办呵?
古淑平心里没有哭这场戏的,她原打算和颜悦色讲出月月对不起林家的事情,而后让老人自己说话。可是一早林治帮走后,国军打了月月。月月在公公面前一口咬定自己变心,使国军突然暴怒,等父亲离开院子,国军把月月拽到西屋,狠狠就是两个耳光。月月遭了毒打,却没有喊叫,一阵麻疼之后,她感到一股热热的东西从鼻腔流出,是血。月月从线丝上拽下毛巾捂着鼻子,而后趴到炕上,国军又在月月躺着的腰部给了两脚。一切进展都是无声的,没有一点语言,但古淑平在堂屋里感觉到那啪啪的两声是肉与肉的碰撞,她惊叫道干什么国军——古淑平憎恨月月,但她生来就怕打架,她去推西屋屋门,屋门插着,恐惧立时占据她的大脑,她喊小青小青快快来呀——小青和火花闻声赶紧跑出,同古淑平一道猛力推开屋门,随咔喳一声木头断裂的声音推开屋门,只见月月捂脸的毛巾上洇满血迹,国军则倚在柜上狠劲撸着自己头发,乌紫的唇陷在齿与齿之间不住的颤抖。小青说哥你干嘛打人?国军放松嘴唇,转脸对着小青,怒不可遏地说,你少给我掺和,我不要你嫁程买子,我不要看到黑猴一样的男人进我林家家门。小青毫不相让,你少管我你,我不用你管……
儿女之间混乱的纠缠,使古淑平一早醒来除掉灾星的心绪遭到破坏,她不知林家的日子怎么就能闹到如此程度,她用平生第一次最大的声音呼喊着死鬼闭上嘴,你们还让不让我活了,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小青一甩门离屋洗脸梳头和火花上班上学,剩下古淑平返回灶间擦眼抹泪,谁知月月母亲的到来使她刚刚压进胸腔的委屈翻涌上来。月月母亲泰然地看着古淑平,苍老的目光流露着理智和清醒。她说,大妹子天塌不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月月母亲的口气好像她是一个纯粹的局外人,与本案无关。这时林治帮恼火,吆喝狗似的吆喝古淑平,住嘴,有什么好哭。古淑平声音虚弱下去,又听林治帮冲西屋喊,都给我过来!西屋没有动静。又喊一句,都给我过来!粗放的声音在屋内回旋,门吱扭一声响了,国军一个被抓的逃犯似的蔫头耷脑走进屋来,他进屋没和岳母说话,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只瞅脚下。许久,月月才迈进东屋,她洗净了脸上的血迹,进门站在与国军相对着的柜头儿的一角。她没去看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母亲,她知道这是一次砸烂打碎见血见肉的声讨。母亲将理直气壮气宇轩昂地参与声讨的人群。林治帮率先说话:大嫂你老人家这把年纪,实在不该折腾,不过这事不是小事,我得让你知道。林治帮嗓音很重,好像有些难过,他说,月月自个承认跟了买子,想与国军离婚……月月自个说是不是?月月两手捧腮,说是。屋内顿时一片寂静,秋后的晨光透过玻璃静静地晒在炕面,在月月母亲干瘪的脸上反出一束跳跃的光影。这个寂静的时间本来是林治帮让给月月母亲的,一辈子通情达理的老人不会不知道此时此刻作何反应,可是月月母亲长时间没有说话。许久,大约有两分钟,林治帮终于忍不住尴尬,说自从月月结婚,我看她比自个儿女都重,到今天,我没想到。自古有话,劝赌不劝嫖,月月变了心,劝不动,就只有好说好散,你说呢大嫂?我知道走一家进一家不容易,可是我劝不动。
月月母亲动了动身,躲过脸上的阳光,说——她的话音是低沉但绝没有沮丧。我们翁家对不起林家,我养了这么个败坏家风的闺女……我对不起亲家还有国军,我给你们赔不是了。林治帮和古淑平学月月母亲,在该反应的时候不作反应。月月母亲接着说,事儿是我闺女犯下的,要怎么处置,就由亲家了,你要月月离开,我现在就领她走,你要月月留下我也不管,可有一宗,不许打我闺女。
月月母亲的话令林家所有人都感到意外,这无疑有一种撑腰的意味,而作为多年家规森严的母亲,遇此情景如果不是当婆家人的面扇上闺女两个耳光,至少也得大骂一顿,好给婆家挽回遭泼脏水的面子。可是月月母亲没有那么去做。她说他大叔——这是月月没结婚之前她对亲家的称呼,要离婚,月月今儿个我就带走,别留下来气坏了你们。月月母亲说着见林治帮并没有挽留的意思就委下炕沿,说月月还不收拾收拾衣裳!月月充满感激地抬起脸来看了母亲一眼,之后去西屋收拾衣裳。
翁老太太处事态度的明朗简洁让林家人既感免灾除害的痛快,又有一种意犹未尽的遗憾,事情确实了却得太迅疾太痛快。月月夹包儿离开林家大院,国军感到一种意想不到的空落、难过,他没有出门相送,月月母亲也没让林治帮赶车相送,母女慢步离开屯街就像串亲一样自然,翁老太太甚至面上带着祥和的笑容。然而上过山冈快到下河口东南小河套时,月月止住脚步,月月说妈,我不会回家,我上学去。母亲说,我是讲过不让你回来,可你,你上哪去?月月说我想法住学校,我肯定不回家。母亲迟疑着,眼神变得昏暗,好久,母亲像想起什么,目光由暗变亮,母亲说那你走吧,上课要紧,你去吧。
看着月月骑车走回山冈,母亲直奔河套里边一块坡地,当她在坡地上找到一块熟悉的坟头,便趴上去,捂住嘴巴,嚎哭起来。从古淑平和火花在东崖口草房院掳走月月,买子就陷入一种愧疚和惆怅情绪里。他确实不知月月对自己的感情如此之深,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被爱的感情,重要的是自己使月月在婆婆眼前败露了她对林家的不忠,重要的是,月月的败露很可能影响小青对自己的感情。第二天上班,买子径直奔向卫生所,买子刚进卫生所,小青就放下蒸锅跑过来跷着脚抱吻买子。小青的举动让买子心中略有些踏实——小青没有改变对自己的态度,可是这并不证明月月昨晚回去什么事情没发生过。买子说,小青,我想跟你讲个事儿,这事儿必须让你知道。买子不知道该怎样向小青讲述他和月月的过去,那似乎是件很难说清的事情,但他却特别想说出来,让小青知道,当然不说得很深,不说他们已经有过……小青却用嘴堵住买子的嘴,不让他说话。过一会儿,小青离开买子,小青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我嫂子爱上了你,这对我不重要,我早就知道她爱上了你。买子的心格登一动,你早就知道?小青说当然,买子看着这个奇异的女子,想追问下去,可是觉得没有必要,就又试图讲述想讲述的话,他说,她像我的姐姐,她一直就像我的姐姐,昨天下晌,她上我那去,其实是知道咱俩的事,是去……你妈就……买子觉得心底有股力量反对他这么说,然而不待他说完,小青赶紧截住,程买子我不想知道我未来的丈夫跟谁好过,希望你能懂我。买子停住讲述,直奔主题,小青,你家人没拿月月怎么样吧?小青不想让买子知道月月爱他铁了心,小青故意大大咧咧说,别把我们林家人看得那么小气,我爸和我哥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先说说咱俩的事吧,我爸说半月内就给咱订婚。
买子终于有些放心,然而当他听说要跟小青真的订婚,一种新的关系构成使他心里禁不住生出一丝凄惶。人生多么不可思议,他对不起月月,还有国军,他们却要成为他的舅哥舅嫂,他真不知道将来如何面对——心安理得地面对。
事情的内幕终于如小青所愿,没有任何人知道,就像在草地上掘个深洞上面盖上草坯,看上去完好无损。深秋的歇马山庄满山遍野横溢着米粒成熟的香气,苞米、水稻、大豆以及三荚菜和须草的叶子,日日接近枯黄,仿佛香气是一种易燃的气体,经由秋风的抚擦燃成大火将庄稼烤焦烤糊。深秋的歇马山庄有着不易察觉的思想,姑嫂石篷在一日日枯瘦的庄稼叶片中裸露,仿佛一个嶙峋老人弓腰屈背展示着年景和月轮。这已经是一个等待收割的季节,村街表面的宁静其实正蕴藏着庭院中磨刀霍霍的忙乱,然而正是这个季节——深秋季节,古本来在沙地上组织人马,开始了只有春天才有的深翻和施肥。
古本来的深翻与山庄春翻地一样,翻地的深度却大不相同,春翻地只用犁杖顺垄帮中间豁开不足一尺,而古本来的深翻却是将所有地面深挖二尺,然后在二尺深的暄土上备垄压碱泥下肥。从歇马镇海边拉碱泥压地的事儿好多年了未曾有过,使用化肥的省事、简便使劳动力外出的家庭从不讲究改良土壤。古本来从前川后川雇了五辆车十几个男女劳力。古本来的雇工报酬是一天十斤苹果,车马格外加钱。当天拿到十斤苹果的诱惑,使许多有孩子人家的女人暂时放弃秋收的准备,加入到雇工队伍当中。古本来不限人数,越多越好,谁也不知他这么念着翻地要种什么植物。五天以后,当一片沙地统统翻完压上碱泥,古本来从镇上拉回一车薄膜和一袋草籽,于是人们终于知晓古本来承租沙地的目的,是要在上冻之前种出一茬药材,人们手搓草籽下种时仔细端详,怎么也无法认识是何药材,后来前川一位老人好奇地到地头询问,终于知道是灵芝草。
改山芋种灵芝草是古本来从镇多种经营办公室那里获得的启发。
沙土覆上地膜的当天,山庄老村长,已经佝偻了腰杆的铁杆贫农唐义贵来到沙地地旁走了一趟,他走到地旁先是蹲下,掬一捧变黑了的沙土闻闻,而后审视怪物一样审视着地坝边使嘴指挥雇工的古本来,目光里有一种久远的、难以捕捉的困顿,他在接近沙地和热火朝天干活的雇工时想了一些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他佝偻着腰肢在人们眼前活动,仿佛下午时光里的一只木犁。一些快言快语的女人见唐义贵在地头笨拙地走动,尖声喊老东西也馋苹果啦,你还有牙吗?唐义贵听了耍笑他的话心底有些愤怒,但他的一张老脸已经不能准确表达他的心情,他只动几下瘪进去的嘴唇,好像嘟念句什么,而后,拖着老腿,一路向村部犁去。
在村部办公室,唐义贵看见买子,手在空中乱舞一气,嘴里支吾着你都看见啦?买子说什么看见啦?唐义贵说你这小兔崽子有你好光景你等着吧。买子听不懂唐义贵的话,以为是对自己的一句预言,笑着请他坐。可是唐义贵不坐,钉螺似的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向外走去。谁都不敢相信,唐义贵这一次莫名其妙的亮相,是他跟乡亲的一次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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