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和柳如是到苏州已经两天了。他们没有进城,下榻在阊门外彩云里已故徐太仆家的东园。徐太仆名时泰,万历年间进士。他家是三吴数一数二的巨富,在苏州拥有的园林房产不下七八处之多,这东园是徐太仆暮年静养之所,虽然不甚宽敞,却颇为清静幽雅。钱谦益深喜它境界不俗,出入苏州时,每每在这儿落脚。
由于事先约定要到苏州来聚齐的陈在竹和钱养先一直不见踪影,钱谦益对于这半个月来,他们二人在外间活动的情形至今摸不清底细。眼看已经是三月二十三,再过五天,就是虎丘大会。虽然这两位心腹族人的办事本领都是可以信赖的,但是这一次的使命非比寻常,而且时间紧迫,因此钱谦益始终暗暗悬着一份心,生怕会出什么娄子。
钱谦益的担心,说来也并非多余。一个多月前,他得到内阁首辅周延儒传来的信息,讽示他运用自身在士林当中的威望和影响,设法促使东林、复社方面停止对阮大铖的激烈抨击,改而采取比较宽容的态度,以此作为他钱谦益复官起用的一种交换条件。当时,钱谦益就颇为犹豫,而且对于周延儒的刁难要挟深为气愤。不过,他苦苦等待、钻营了十三年之后,终于出现这么一个转机,却又无论如何都舍不得轻易放弃掉。他隐隐预感到,这是他的最后机会,如果加以拒绝,他也许将会抱憾终生,死不瞑目。因此,踌躇再三,钱谦益还是横下了心,决定冒险尝试一下。
经过同陈在竹、钱养先,自然还有柳如是,反复磋商研究,钱谦益同意了一个在他看来比较可行的计划。这个计划是这样的:按照他们的估计,替阮大铖开脱的主要阻力,当然是来自复社。不过在复社当中,真正坚决强硬反对阮大铖的,除了少数像吴应箕这样的激烈分子之外,还有就是陈贞慧、黄宗羲、顾杲、侯方域这批东林党人的后代,他们的父祖辈在魏忠贤专权的时代,曾受到严酷的迫害,对于阉党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让他们捐弃旧怨,宽恕阮大铖,看来是办不到的。不过,在整个复社当中,以上两类人毕竟是少数,多数的成员,与阮大铖其实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怨,无非瞧着现时在士林当中,骂阉党、斥小人是件时髦的事儿,于是也跟着瞎闹腾,希望借此出出风头,博得个“君子”的美名。近几年来,事实上已经有一些人对这种没完没了的“门户之争”颇感厌倦,流露过和衷共济的想法。如果设法联络第三种人,再通过他们说服第二种人,那么就能够把相当大的一批人争取过来。此外,看来同样重要的是:目前复社的成员虽然人人都以“清流”自居,以“君子”自命,实际上其中却分门立派,各有各的小圈子,利益、打算都不相同。过去已经是面和心不和,自从复社的创始人张溥于去年逝世之后,各派之间的明争暗斗,更加日甚一日。如果能巧妙利用他们的矛盾,使之尖锐激烈起来,那么到时又可以争取到一批人。只要把大多数人拉到自己这一边,剩下的少数人士纵然强项顽固,也无济于事了。
基于这样的分析和估计,他们决定首先从两个方面来实施他们的计划:一方面,派钱养先带着几名族中心腹子弟,到扬州去找郑元勋。因为郑元勋曾经向钱养先表露过对于目前这样压制阮大铖有不同看法,加上他又是本届复社大会主持者之一,只要说动他,再通过他去联络说服其余的人,事情就会顺当得多。鉴于平日郑元勋对钱谦益奉若神明,巴结得不得了,估计钱养先此行问题不大。另一方面,则是派出陈在竹,也带着几个得力的子弟,到松江一带去活动,散布吴应箕、陈贞慧等人对旧几社一派人极端不满,认为他们成心拆台,搅乱社局,以便取而代之,因此准备在虎丘大会上同他们摊牌算账的谣言,从而煽动旧几社一派人的愤怒,使之在未来的斗争中即使不倒过来,至少也保持中立。当以上两个方面都办成之后,接下来,就在虎丘大会上,由郑元勋发难,钱家的族人弟子群起响应,提出宽宥阮大铖的主张,并且凭仗多数作出公议,布示四方,上达朝廷。只要能做到这一步,事情就算成功了。最后,根据柳如是的建议,在整个计划进行的过程中,钱谦益都避免直接出面,只在幕后调度指挥。这样,万一事情失败,也不至于严重损害钱谦益的声誉和地位。
这个计划,陈在竹和柳如是都觉得比较切实稳妥,钱养先尤其乐观,认为已是万无一失。受了他们的鼓舞,钱谦益的劲头也来了。事实上,一旦摆脱了开始那种犹豫消极的状态之后,他所表现出来的巨大热情和过人精力,使手下的人都为之惊讶。为了推动计划的实施,近一个月,钱谦益已经全力以赴地行动起来。他先修了一封措辞得体而又意思明确的信,托人送往北京,向周延儒表示态度;同时,又再拿出几千两银子作为活动费用,交给陈在竹和钱养先带上,命他们立即分头出发。这之后,他就开始利用他在士林中的崇高声望,一改近几年懒于见客的习惯,对于来访的人士,不论贵贱高低、熟与不熟,一律给予接见,优礼相待;对于他们的请托要求,也尽可能给予满足或帮助,使这些人一个个都受宠若惊、大为感动;受到恩惠的,对他更是满怀感激。消息一传开,又招引来更多的拜访者。以至到后来,半野堂前竟弄得一天到晚轿马不断,城里城外的客店都住满了等待接见的人。钱谦益也不辞劳苦,一边服着参汤,一边抖擞精神接客。在这期间,他自然也想方设法散布例如“虏寇交煎,国事日危,亟宜平息党争,和衷共济”一类的论调,只是回避不提阮大铖这一点。这样一直忙了将近一个月,眼看同陈在竹、钱养先约定的会合日期已到,他才带着柳如是匆匆赶到苏州来。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几天过去了,陈、钱二人却没有一个回来复命,钱谦益就有点担心了。他不由得开始想,自己是不是把事情估计得太简单?事实上吴应箕、陈贞慧那一帮子人数虽少,在复社当中的影响力仍然相当大。加上阮大铖是钦定逆案中的成员,是狗彘不如的阉党儿子,这种观念十多年来已经在人们的头脑里生了根,一旦要加以改变,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士林当中的情况相当复杂,人人都熟读诗书,脑瓜都会绕弯子,要完全骗过他们并不容易。不错,他们之间确有纠纷,而且相当尖锐。善于利用这些纠纷,固然有可能达到目的;但是反过来,也会恰恰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纠纷,使再好的计划也葬送掉……
不过,钱谦益内心虽然烦躁,表面上却依然保持从容镇定。他对于下人的态度,甚至比往常更温和一些。今天早上起来,丫环红情失手打破了一只细瓷盅子,把刚炖好的参汤洒了一地毯。要是在平时,钱谦益难免会皱起眉毛申斥两句。可是今天,他只是淡淡地叫她收拾干净,就完了。钱谦益这种“不示人以迹”的处事涵养,自然瞒不过他的那位绝顶聪明的如夫人。只是,即使柳如是,这会儿也在暗暗着急,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他。而且她还不愿多问,生怕加深了钱谦益的忧虑。所以此刻,当两人在揖峰轩中摆开棋局对弈,钱谦益接连下错了数子之后,柳如是便含笑推开棋枰,说:
“这天气怪困人的,我也没劲儿再下了,想去歇会儿。相公在园子里窝了两天,想必也闷得慌哩,何不到外面散散心?”
钱谦益本来就没有心思下棋,听见柳如是这样建议,他点点头,站起来,等红情服侍他换过衣服之后,便携了一支藜杖,叫了一名小厮跟着,慢慢地走出外面去。
钱谦益来到大门口,就站住了。他扬起脸,朝彩云里南头眺望了一阵,直到断定无论是陈在竹还是钱养先的影子,都不会很快出现之后,才失望地转过身,信步向西园行去。
西园也是徐府的产业,跟东园隔着一截街道。徐太仆死后不久,他的儿子把西园东面的一片住宅舍做了佛寺,取名戒幢寺。寺内的住持茂林法师,是一位有道高僧。钱谦益因为常在东园落脚,也就认识了茂林,平日谈经论禅,彼此颇为投契。现在钱谦益想找个人解解闷,便自然想到了他。
正是春天进香的季节,街道上,来来往往净是从四乡赶来进香的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者乘轿,或者步行,不少人还背着包袱、挑着箩担,在又窄又长的街道上挨着、挤着,那些低矮浅窄的茶馆,生意清淡的香烛店,像着了魔似的,一下子紧张忙碌起来,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活气。显然,尽管四乡都在闹饥荒,米价腾踊,人心惶惶,但是人们奉祀神灵之心,却丝毫不敢懈怠。他们宁可把裤腰带勒得更紧一点,也要设法拿出尽可能多的香烛和捐赠,再加上更虔诚的祷告和许愿,希望求得神明的垂悯,保佑自己及亲人的福禄康宁……
钱谦益夹在香客当中,来到悬着“戒幢律院”横匾的山门前。他稍稍停留了一下,将门外那些摆卖香烛元宝、胭脂簪珥、牙尺剪刀以至经典木鱼的大小摊档浏览了一遍,发现并无看得上眼的货色之后,才慢慢地踱着方步,走进寺中。
戒幢寺的规模不算太小,一共三进,两边还有别院。寺前的部分本是门厅,现在改成了四天王殿;寺后是藏经阁和僧舍。居中一进的大雄宝殿,是大厅改建的,顶上加了一重飞檐,殿前筑起了露台,气象颇为宏伟。不过这样一来,两侧的厢房便显得低矮局促,不大相称。以往钱谦益也曾一再向茂林住持指出这个毛病,不过茂林听了,总是合十低眉,念一声“阿弥陀佛”,说:“罪过罪过,前次改建大殿,所费之资已抵百户中人之产,贫衲为此事至今不安,怎敢再生妄念!”现在,钱谦益发现两厢的景状依然如故。在殿前的空地上,分男女两边,密密麻麻地坐满了香客;露台上设着一架高脚香炉,炉上香烟袅袅,身躯瘦小而面目慈和的茂林法师身披袈裟,端坐于蒲团之上,正在向善男信女们宣讲佛法。
钱谦益因为耳背,开始听不清茂林说什么,后来走得近了,才听出是在述说《大庄严论经》当中的《尸毗王舍身饲鹰》的故事。故事的大意是说:古时有个尸毗王,精勤苦行,一心向佛。佛祖为了考察他心志是否坚牢,乃命天神毗首羯摩化作鸽子,他自己化作老鹰。鸽子躲到尸毗王的腋下。老鹰赶来索取,尸毗王不允,宁愿割自己身上的肉来换取鸽子的性命。老鹰同意了,但要求割下的肉须同鸽子重量相等。尸毗王命人拿来一杆秤,一边放鸽子,一边割自己的肉。谁知身上的肉一一割尽,仍然未抵鸽子的重量。尸毗王最后举身上秤,表示愿意把整个身子舍献出去。这时大地震动,诸天唱叹,佛祖显形,微笑嘉慰。尸毗王心志愈坚,合十作偈说:
无瞋亦无忧,无有不喜心。
此事若实者,身当复如故。
速成菩提道,救于苍生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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