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柳1·夕阳芳草

作者:刘斯奋

《潜虚衍义》的失窃,使黄宗羲懊恼得要死。要不是想到自己多少也有一点责任,他简直就会把黄安捆起来,狠狠揍上一顿。如今他已经落得书财两空,走投无路。不过,他仍然不打算转而向朋友们求助,也不肯放弃给钱谦益送一份礼物的计划。“无论如何,我绝不改变,绝不!”他想。昨天夜里,他倒背着手,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苦苦思索了大半晚,终于又想出了一个办法。今天一早起来,他先把黄安反锁在屋子里,声明中午不给饭吃,要书童“枵腹思过”。然后自己就独自出门,打算到阊门外的浙东会馆去碰碰运气。

雨住了小半天,可是堆积着的云朵阴沉沉的,总不肯散。黄宗羲夹把油纸伞,穿过行人不多的大街,出了阊门,走到了一座石砌的拱桥上。这座横跨在护城河上的石桥,有着巨大的拱形环洞,哪怕是载重一二千石的粮船,都可以在它下面畅通无阻地来往。桥的右侧不远,是一个大码头,从那里有水路可以直通大运河。要是在以往,这一带总是泊满了大大小小的商船,熙攘繁忙的景象赛过庙会。可是如今却零落得很了。黄宗羲在桥上停了停,随即记起,这桥上本来躺着一个面目黄肿的女孩,约摸有四五岁,身上一丝不挂,蓬头垢面,肮脏不堪,也不知是谁家丢弃的。前两天黄宗羲经过这里时曾看见过她,如今却不在了。“大概总算碰上好心人,给收留去了吧!”他想,打算继续走路。可是忽然,他又看见了那女孩,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移到桥头树下的垃圾堆里。她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也不知是死是活,肚子胀得发亮,四肢却似乎开始腐烂,正在往外淌着脓水,一大群金头苍蝇嗡嗡嘤嘤地绕着她打转……黄宗羲心头一震,感到喉头作呕。他连忙别转脸,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桥头,径直向左走去。

“唉,苍生涂炭,至于此极!可是几社那伙人却不思同命共济,救民于水火之中,反而想方设法去替阮胡子翻案,真是可恶可恨!而定生他们现放着近在咫尺的钱牧斋不去请,却宁可绕道金坛去求周仲驭,也是毫无道理!”他愤愤地想,要办成眼前这桩事的决心更大了。

浙东会馆坐落在南濠,离桥头并不远。当黄宗羲来到那三扇装饰着砖雕的门前,向门公说明有事来访的时候,大门里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奔出来三个怒气冲天的汉子。为首一个,头戴瓦楞帽,身穿酱色绒衫的,一出门口就站住了。他回过头,指着里面破口大骂说:

“什么狗屁会馆?才钻出裤裆几天?你识得大爷,大爷还不识得你哩!告诉你,大爷这里可是有苏州府发下的牙帖!你胆敢违抗,自有官府同你区处!”

他接着又骂了一些粗鄙难听的话。看见会馆内始终静悄悄的,没有人出来招架,才气昂昂地领着手下人走了。

黄宗羲暗暗纳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估计不外是生意上的争执,也就不再理会。等会馆的掌事人迎出来,他就堆起笑容,上前相见。

会馆的掌事人姓毕,名石湖,是位谦和中透着精明的中年商人。他见黄宗羲既是位在学的相公,又是浙东同乡,便分外殷勤恭敬。他把客人迎到堂上,重新行礼。等黄宗羲在上首的交椅坐定之后,他不敢也坐椅子,扯了张四开光坐墩在下面相陪。

黄宗羲虽然心里有事,但同对方毕竟素不相识,不好意思马上开口,只得一边品着茶,一边先同他天南地北地闲聊,无非是商货行情、家乡近况之类。谈了一阵,毕石湖忽然问:

“先生是余姚世家,不知已故的黄太仆公讳尊素的,同先生怎生称呼?”

“不敢,便是家父。”黄宗羲拱着手回答。

毕石湖“啊”了一声,连忙站起来:“原来先生便是黄公子,小老竟然不知,失敬高贤了!”说着,就要跪拜下去。

黄宗羲慌忙起身扶住,说:“老爹且坐,何须如此!”

可是,毕石湖执意要行礼,双方争持了一会儿,黄宗羲到底拗不过,只得受了他半礼。

“公子,非是小老定要多礼。”等重新坐定之后,毕石湖才解释地说,“小老虽是一介行商,也颇知忠义之理。当年魏阉当国,矿监、税吏横行州县,我工商之民饱受敲剥,惨苦难言,奄奄气尽。是东林诸公不忍坐视,仗义执言,触怒魏阉奸贼,不幸竟以身殉!此等大恩大德,凡我商人之有心肝者,又岂敢一日忘怀!又如公子,当年袱被赴京讼冤,于公堂上,为父报仇,手出铁锥,当场击毙阉党爪牙二人,重伤二人。此等大孝大勇,谁人不知,谁个不赞!今日得仰台颜,实是小老三生之幸!”

“啊,老爹言重了,小生愧不敢当!”黄宗羲连忙拱着手,谦逊地说。虽然如此,看到父辈们的业绩,至今仍受到人们的由衷景仰,这毕竟是值得欣慰和骄傲的。他不由得兴奋起来,呷了一口茶,把杯子往方几上一放,说,“老爹,说到工商之民,小生却有一私见:历来为政者俱视工商为末业,而视农为本。时至今日,此说仍牢不可破。遂致禁制之,摧抑之,视为正理。其实,世上若无工匠,这一应民生日用之物,从何而来?世上若无商贾,这一应货物,又安能转运流通?可知农是本,工商又何尝不是本?”

“啊,先生是说——工商皆本?”毕石湖似乎有点意外。看见黄宗羲肯定地点点头,他就变得沉默起来,捋着胡子,半晌,才感叹地说:“不瞒先生,此疑窦存于小老心中,亦已多年,唯是无此自信。今日得先生一语道破,真乃茅塞顿开,心目一豁!”他抬起头,感激而又恳切地说,“公子高才卓识,他日定能飞腾宦海,出秉大政。如此,便是我辈之福了!今日难得公子屈尊下顾,小老无以表敬,意欲略备菲酌,敬奉三杯,祝公子福寿无量!”

“哎,不必了!小生尚有要务在身,即刻便要去了!”由于忽然想起此来的目的,黄宗羲连忙摆着手说。昨天夜里,他苦苦想到的那个办法,就是打算到这儿来,凭借同乡的关系,设法向商人们通融一笔钱,同时修一封书,说明情况,让对方带回余姚,由家里代为偿还。这么一个变通之策,看来是理应行得通的。他停了一下,正打算提出来,偶一回头,忽然瞥见屏风旁边,有一双混浊而又呆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那双眼睛嵌在一张青灰色的、油晃晃的脸上。这没有戴帽子、光着一头蓬蓬乱发的人,仿佛在等待机会,看见黄宗羲发现了他,就兴奋起来,扭动着脸孔,先做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然后弯着腰,缩着肩膀,很快地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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