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丘大会之后的第三天,即农历三月三十日夜里很晚的时候,钱谦益和柳如是乘船回到了常熟。随他们一道回来的还有陈在竹等三位族人,以及一群男女仆役。当由灯笼、伞盖、大轿、小轿和各式箱笼行李组成的这支队伍浩浩荡荡进入半野堂时,钱府上下都从睡梦中惊醒,忙碌起来。从大门、二门、大堂、二堂一直到内宅偏院,灯光接二连三地亮了。几个执事头儿几乎是同时出现在门厅里,神色惊惶的仆人来回奔跑,两顶专供宅内行走的肩舆已经抬出轿厅来准备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门班糊里糊涂地走错了方向,被班头夹脖子揪住,用力一搡,跌跌撞撞奔回队列里。
钱谦益在轿厅下了四人抬大轿。他显得憔悴而疲惫,黝黑的脸明显变瘦了,头发胡子也似乎白了不少。在等候其余几个人下轿的当儿,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着。几名执事头儿的殷勤问候,也没能使他打起精神。直到陈在竹等人默默地走过来,征询地望着他时,钱谦益才勉强睁开眼睛,摆摆手:“嗯,你们都回去吧!”说完,他就转过身,同柳如是各自上了一顶肩舆,由两名小厮提着灯笼在前头照路,慢慢地向内宅行去。
今夜没有月亮,几颗闪烁的星星,只眨了眨眼,就隐没在薄翳中了。宅院里一片幽暗,远近疏落的灯火在夜气中颤动着,更鲜明地凸现出来;肩舆两旁,廊柱、栏杆,以及栏杆外花树的影子不断闪过;大门那边的人声渐远渐小,听不见了,耳畔只剩下训练有素的轿夫们又轻又匀的脚步声……
也许是回到了家的缘故,钱谦益觉得紧张的心情开始松弛下来。虽然肢体加倍的倦怠,但这些天来拼命撕扯着他的神经的那只利爪,终于松开了。他仰靠在椅上,默默地瞅着长廊外的那一道黑糊糊的、城垛似的高大院墙,忽然感到:天地固然很大,但是一个人只需要有一角之地,就完全可以躲开扰攘的人世,自得其乐地生活下去。而自己的这个家是安全的、可靠的。在这坚固高大的院墙之内,绝对不会有自己的地位和权威遭到蔑视那种情形发生。这就够了,至于院墙外面的风风雨雨,大可置之不理。“哼,让他们爱怎样拨弄就怎样拨弄好了!所谓名声,所谓威望,无非是博取高位的一种本钱。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还有什么用!”他冷淡地想,开始觉得近两三天来,自己为此而惊慌失措,寝食不安,实在没有必要。接着,他又想到,这一次无疑十分倒霉而且扫兴,但同天启元年主试浙江,被人告发纳贿舞弊,以及前几年本乡奸民张汉儒上京诬告自己那两桩事比较起来,毕竟幸运得多。那两次都被弄得锒铛入狱,几乎性命不保;这一次大不了复官不成,白赔几千两银子,外加被人指责非议一阵子,如此而已。“哎,‘唾面自干,韬晦待时’,古人尚且难免,又何况我钱谦益!”这样暗暗说了一句之后,他似乎终于找到一条自我解脱的退路,不再像原先那样烦恼。本来,他还打算广派人员,四出打探士林当中对于这件事的反应,如今也觉得派不派都无所谓了……
第二天早上,钱谦益在我闻室里一直睡到辰时。
在外面的起居室里,柳如是踮着脚走来走去,显得心神不定。她早就起来了,梳洗之后,到毗邻供奉观音大士的龛堂里上过香,又袖着手儿瞧了一会红情、绿意两个丫环浇花。她本想等钱谦益起来一起用早点,后来等不及,只得先用了。用完早点,钱谦益仍旧酣睡不醒,她便研墨展纸,临了几行宋徽宗的《女史帖》,终于觉得全无兴致,又丢下了。
“莫非这件事就这样完了?”她想,“这么快,这么容易!……老头儿其实也太胆小了,被人一吓唬就慌了神!本来应该破釜沉舟试一试的,他却不敢。结果功败垂成,多少心思全白费了……今后怎么办?莫非当真要老娘陪他这样过一辈子不成?莫非这一辈子再没有出头露脸之日了?哼,不行,当初老娘嫁他可不是为的这个!……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哎,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死老儿怎么还不爬起来?”
柳如是转过身,犹豫了一下,正要朝寝室走去。这时,红情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
“啊,老夫人来了!婢子给老夫人请安!给少爷请安!老夫人请屋里坐,老爷这会儿还睡着未醒呢!”
柳如是怔了一下,站住了。只见门帘掀起,钱谦益的元配夫人陈氏,在一群丫环仆妇的簇拥下,走进起居室来。
陈氏是一位面目慈和的老妇人,头发已经微微见白,圆圆的、平扁的脸上,嵌着一对杏核眼,眼皮像是老睡不醒似的耷拉着,再加上扁扁的小鼻子和两片厚嘴唇,使人觉得这张脸即使在年轻的时候也不漂亮。但出身名门,自幼深受诗书礼教的熏陶却使她的眼神举止之间,自有一种大家闺秀的雍容气派。这一点,恰恰无论是朱姨娘还是柳如是都无法仿效的。她今天穿了一身茶褐色绣蓝花茧绸女衣,梳着一个老式的圆髻,髻上插着几支珠翠。由于满脸细碎的皱纹已无法掩盖,她干脆只薄薄地涂了一层脂粉。陈夫人高大肥胖,与柳如是的矮小灵活恰好是鲜明的对照。
同陈夫人一道进来的,还有少爷钱孙爱、大丫环月容和两个有身份的老妈子。
“姐姐来啦,姐姐请坐!”当柳如是看见已经躲不开时,她只好迎上前去,行着礼说。本来,按照规矩,当姨太太的应当每天早上到上房去给太太请安。可是柳如是嫁进来时,是坐的八人抬的花轿,举行过大吹大擂的婚娶典礼,加上钱谦益又吩咐家人称她作柳夫人。论身份地位,她都不能算姨太太。算什么,谁也说不清。不过以柳如是的性子,她就认为,第一,按年岁大小,称陈夫人一声“姐姐”就足够了,没有必要像其他姬妾婢仆那样,称之为“老夫人”;第二,那些每日请安、逢节磕头之类的玩意儿,自己就更加无须沾边。为了这个缘故,不少亲友以至婢仆私下里都为陈夫人愤愤不平。倒是陈夫人逆来顺受,安之若素,从未提出过抗议。所以大半年来,彼此还能相安无事。
“那么,老爷还没起来么?”陈夫人由月容扶着,在起居室正当中的一张椅子坐下之后,抬起眼睛,安详地望着柳如是,问。
“哦,还没哩!”柳如是细眯着眼睛,迎着对方的目光,用同样不慌不忙的口吻回答。以往,她同陈夫人相对时,不知为什么,总是不由自主地有点紧张和慌乱,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这使她事后回想起来,十分气恼。现在她决心改变这种状况。
“哎,你也坐啊!”陈夫人温和地说,又朝站在身旁的钱孙爱点点头,“孙爱,你也坐下。”
钱孙爱很快就坐下了。他还是那样苍白、瘦弱。从一进门起,他就目不转睛地瞅着柳如是,眼里闪出狂喜的光,时时露出要同她说话的样子。
柳如是却没有坐。按照钱府的家规,在正室夫人面前,姨太太只能坐凳子,而不能坐椅子。凳子比椅子要矮一截,这无非是维护上下尊卑传统之意。如今柳如是自然用不着去坐凳子,但是陈夫人招呼她坐下时,只是以“你”相称,却撩起了柳如是心中的愤慨。她早就发现,尽管自己口口声声称陈夫人作“姐姐”,对方也不曾就此提出过异议,可是这个老太婆却始终不肯回称自己一声“妹妹”。这常常使柳如是尖锐地、屈辱地想到:对方实际上仍然不肯承认彼此的平等地位,哪怕她嘴巴上并不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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