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水山庄坐落在常熟城的西北郊,正当虞山南麓与尚湖之间,从钱府出门不远,便有水路可通。虽说头两天已经做好郊游的准备,钱家的眷属人丁仍然拖延至辰时才正式出门。钱府是数代单传,人口本来不多,但临时来了几个客人,再加上一大群奴婢,数目也就相当可观。现在,全部人员分乘四艘大船,第一艘坐的是钱谦益、计成、顾苓、孙永祚,以及新聘的塾师何云;陈夫人、钱孙爱、朱姨娘和老尼姑解空坐了第二艘;柳如是本来也要坐第二艘,但因为要陪惠香,而且用她的话来说,也是乐得清静宽敞,所以甘心委屈一下,带着红情、绿意和几名老妈子坐了第三艘;第四艘是载运用具杂物的船。至于其余男女仆役,则按照不同的身份职责,分别安排在各条船上侍候。
当船队荡开碧绿的河水,一只接一只地向着城外缓缓摇去时,“十里青山半在城”的秀丽景色,就在人们的眼前展开了:苍翠的虞山,像一道长长的屏风,横架在城墙之上。城内这边,是鳞鳞万瓦,袅袅炊烟,以及纵横的街道,络绎的行人,看上去,就像镌刻在屏风上的一幅活动图画。待到航船出了城外,景色就更加令人着迷:一片肥沃而平坦的原野,从山脚下延伸开去,巨大的、半月形的尚湖,在远处闪闪发光。而在这样的背景当中,则是棋盘似的青青稻田,间杂着一丛一丛的绿树、一个一个的村庄;牛羊在河岸上踯躅,白云在蓝天上浮荡……这一片得天独厚的土地,活力确实惊人。仅仅是去年,它还曾遭受到大旱和蝗灾的严重袭击,但是入春以来,几场透雨,几度熏风,它又出人意料地迅速复苏过来,并且急急忙忙地重新展现出秀丽的姿容。如果两岸的田舍不是那样的低矮破败,在田间劳作的农夫不是那样衣衫褴褛、形容憔悴,它给人的印象,必然还会更加美好一点。幸而,钱府船上的男女主人们,并没有因此影响了游兴。他们根本没有留意到这些,依旧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指点观赏,坦然地、尽情地享受着这块属于他们的土地的殷勤奉献……
在钱府的船上,如今最兴奋的,要数计成。这不仅是由于他那双经验丰富的敏锐眼睛,立即就发现这片负山面湖的地带,实在是修建大型园林的理想处所,而且还因为他现在很穷,很需要通过承办一两项大型工程来积攒一笔钱。事实上,作为一位造诣很高的叠山师,数十年来,他受聘于豪门富户,负责建造的园林不少。像武进吴元的独乐园、扬州郑元勋的影园、仪征汪机的寤园等,都是他的得意杰作。不过,他虽然因此而名声大噪,却并未因此富有起来。譬如,他早就希望能够买一块地,替自己精心构筑一个小小的园林,作为暮年的归宿,可就是一直拿不出这笔款子。他也认识不少有钱的主顾,同其中一些人还颇有交情,但是谁都不曾认真关心过他的这个愿望。倒不完全是他们不够慷慨,而是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有想到计成真有这种想头,他也应当有自己的园子,虽然一般来说,他只能算是一个穷人。计成是懂规矩的,他只好继续把愿望悄悄藏在心里。不过最近,也许是已经年逾花甲的缘故,这个愿望渐渐变得越来越强烈和迫切了。“无论如何,我得设法攒一笔钱,自己修个园子,哪怕很小一个园子也罢!”他想。恰好这时候,瞿式耜派人送来了请他修葺园子的聘书。计成十分高兴,立即赶到常熟来。接着他又听说钱谦益也想请他负责改建拂水山庄,更是喜出望外。他素仰钱谦益大名,觉得这于自己是一种难得的荣耀,“只不知他肯出多少价钱?他无疑是很有钱的!当然,我不应当一下子就想到这个,特别是对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不应该!可是……”一路上,计成被这种念头弄得十分兴奋,又有点不安。他殷勤地同大家周旋,同时偷偷窥伺主人的神情。当他发现主人对自己十分尊重、十分信赖时,这种不安又转化为惭愧和感激了。
终于,船队靠了码头。山庄的总管钱斗——一个衣着华丽的圆脸胖老头儿已经领着两名执事人员在岸上候着。于是钱谦益上了四人抬大轿,其余女眷和客人则改乘小轿,由一名头戴毡笠、身穿红背心的伞夫扛着一把黄色的轻绫大伞,在前头开路,其余的仆人就挑的挑、提的提,络绎跟在后面。
现在,队伍在稻秧摇曳的田野中缓缓穿行。因为早就过了清明踏青的时节,所以这条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偶尔有几个挑担提篮的农夫农妇,见了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早就吓得闪避一旁;只有一两个不懂事的小牧童,被队伍的仪仗排场所吸引,抛开牛儿,远远地奔过来,咬着手指,瞪大眼睛,好奇地站在路旁观看。
走完了田野,队伍爬上了一道傍溪而筑的土堤。这溪从北边虞山脚下蜿蜒而来,到脚下拐了个弯,径直向西流去。溪的这边是杨柳和桃树,溪的那边是茂密的翠竹。计成根据经验,知道翠竹之内,应当就是山庄了。果然,不久轿队就在一处酒肆前停了下来。钱谦益同男客们都下了轿子。至于陈夫人和柳如是等女眷,不便同男客们混在一起游览,没有停轿,一直朝山庄大门那边去了。
计成站在轿前,抬头打量了一下,只见迎面是一幢三开间的平房。房檐下伸出一根长竿,上面飘着一面青色的酒旗。平房里安着一个柜台、十来副桌椅。不多的几个游客正在那里喝酒。平房后面,耸立着一幢两层的红色小楼。楼上悬着一个黑漆横匾,上面写着“花信楼”三个金色大字,在两旁翠竹垂杨和远处虞山的映衬下,倒也颇饶画意。
“计先生,这道长堤名唤‘月堤烟柳’,这楼名唤‘酒楼花信’,乃系敝庄八景中之二景。是学生闲时胡乱想出来的名目,却是可笑得很了!”钱谦益走过来,用了一种听起来像是随随便便的口吻介绍说。
计成喝了一声彩,来不及说话,顾苓已经在旁边插口说:“计先生,你不知,牧老所题这山庄八景,可谓景景精切,不可移易!除眼前此二景外,尚有‘秋原耦耕’‘梅圃溪堂’‘锦峰清晓’‘香山晚翠’‘春流观瀑’和‘水阁云岚’。山庄胜境,竟是给他这三十二字,轻轻道尽了呢!”
孙永祚也点着头说:“不错,牧老还替这八景一一写的有诗,俱是高华俊爽的传世之作。我记得题这‘酒楼花信’的一首是‘花压高楼酒泛卮……’”
他本想念下去,可是看见大家已经移动脚步,只好临时闭了嘴,跟着大家朝酒肆走去。
原来,这酒肆后面紧挨着溪涧,从上面的一道石板桥走过去,进了东角门,里面是一个花木扶疏的小庭院,这才是花信楼的真正所在。
由于刚才这楼的外观给计成的印象颇好,所以此刻他特别留神察看。他发现这庭院的布局却很是一般,无非是方池石山、合抱小廊。当中是楼,楼旁一树梨花,高达四丈。虽然花期将过,雪白的、带五瓣的花朵仍然密密层层缀满枝头,几乎遮住了半爿楼宇。计成心想:“这梨花倒是难得!只是院墙太低,又没有遮拦,酒肆里的声音全跑进来了。若是把院墙加高一尺,溪边再植上几排翠竹,这样外边的声音还能听见,却已变得依稀隐约,那意趣便大不相同了!”不过,出于谨慎,他决定暂时不指出来。“虽然主人有意让我主持改建山庄,但是当着这许多人,指摘原筑之非,总是有损他的脸面的。”他对自己说。
这当儿,大家已经登上花信楼的二楼,跨进一间朝西的厅房里。
“哎,一登上这楼,便教人又想起牧老那首诗,真是绝妙好辞——‘花压高楼酒泛卮,登楼……’”孙永祚又吟诵起来。显然,他对于刚才未能把这诗念完,一直有点不甘心。
可是钱谦益又一次打断了他。
“计先生,你瞧敝庄这格局规模,该当如何改作才是?”他兴冲冲地走向窗前,问。
计成朝孙永祚抱歉地点点头,然后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发现这山庄范围着实不小。它紧挨着虞山脚下,门前隔着一片平坦的田野,不远就是烟波浩渺的尚湖。一道回环的溪水把方圆数十亩的山庄围绕起来。庄上照例种着些古松、银杏、梧桐、桂花、垂杨一类的树木。那些楼堂馆榭就掩映在林木之中。虽说离得远,细微之处瞧不太清楚,可是,以计成老练的眼光,仍然立即发现,这山庄初创时显然比较草率,后来虽经改造,却缺乏通盘的规划,而且是分几次施工,所以布局上问题不少。他沉吟了一下,拱着手说:“宝庄负山面湖,风景奇秀,且深得自然天成之趣,就形势气象而言,似犹在松江横云山别墅之上。唯是改作之事,学生不才,非经实地踏勘之后,却未敢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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