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柳1·夕阳芳草

作者:刘斯奋

六月初旬,黄宗羲和方以智一行,终于抵达北京,并在宣武门外的方以智居第住了下来。

还在抵京的前一天夜里,黄宗羲就病倒了。先是发热,然后开始打寒战,已是初伏天气,盖上三层棉被,他仍然冷得抖个不住。好容易寒战停止了,而体温却急剧上升,热得吓人,面孔烧得通红,一个劲儿地嚷头痛,接着又呕吐起来。黄安一瞧这情形,知道主人的疟疾又犯了。当时已是半夜,黄安不好去惊动方以智,而且估计叫醒他也没有什么用,只好自己小心服侍着。挨到天明,黄宗羲的热也退了,头也不疼了,只是全身感到极度疲倦。这时,方以智也起来了,听说这事,便连忙走过来探视。他先问了病情,接着又让黄宗羲捋起袖子来诊脉。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学来的一套,诊脉时那三根手指头不是搭在病人的手腕上,而是按在手肘弯上。只见他眯缝着眼睛诊了一会儿,满有把握地说:“不碍事,这病须得隔日方再复发,明儿到了京里,我就有办法了!”进入北直隶地面之后,他们已经改乘了一辆大骡车,见黄宗羲这样子,方以智便吩咐另雇了一辆小点的,铺上褥子,让黄宗羲睡在里面,一直赶进北京来。

现在,黄宗羲就躺在方以智寓宅的客房内。时近正午,四下里静悄悄的。方以智因为要上翰林院去报到销假,一清早就出门了。黄安正在院子里给他煎药。那药是方以智临出门时亲自送过来的,据说来历颇不寻常,是几年前一位法力高深的茅山术士送的。方以智一直珍藏着,不肯轻易示人,因为是黄宗羲,他才慨然转赠,还说一经服下,必奏奇效。黄宗羲正苦于这疟疾几年来不断延医诊治,总是断不了根,见方以智说得郑重,自是喜欢,当即命黄安拿去煎煮。又因为方以智说,这药熬的时间愈长,功效愈高,所以黄安直到这会儿还在院子里忙着。

黄宗羲急于尽快把病治好,眼下还有另一个缘故。他这次千里迢迢地到北京来就试,目的在于亲眼瞧一瞧朝廷的情形,估量一下国家的局势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以便把他的那份上书作进一步的充实修改,并在适当的时候呈递上去。所以他希望能尽快到外面去走一走,瞧一瞧,走访一些前辈和朋友,打听些最新的消息。可是这病一犯,他至少有一二十天别指望出得了门。这怎不教黄宗羲又是着急,又是气恼!

诚然,在快到北京的路上,他从来往官员的口中,已经陆陆续续听到不少消息。例如河南的开封自从四月被李自成再度围攻以来,形势日见危急,朝廷已将侯方域的父亲——前兵部右侍郎侯恂释放出狱,任命他为督师,率左良玉军火速驰援;又说张献忠的农民军已经攻克庐州,知府郑履祥被杀,兵锋所向,无为、庐江岌岌可危;还有,像皇上最宠爱的田贵妃病势日见沉重,可能不久人世啦,朝廷近日有令严厉禁毁煽惑犯上作乱的妖书《水浒传》啦,以及一些官员的任免等等。不过,其中最使黄宗羲震动的消息,却是朝廷已经查明:洪承畴自松山陷落之后,其实并未战死,也没有就义殉国,而是被俘后苟且偷生,竟然投降了东虏,如今在敌国很受礼遇。告知他这个消息的人还谈到,前些日子盛传洪承畴殉难时,皇上一度震悼异常,曾下旨隆重设祭,打算为他建祠立碑。钦天监还择定五月十一日上午巳时三刻由皇上亲临东郊致祭,文武百官一起陪祭。幸而及时查明了真相,才把一切停止下来。虽然皇上天心仁厚,对洪氏的家属未予追究,但如今北京城里的官民百姓,已是无人不对洪承畴恨之入骨,骂声载道……这消息来得如此突然,犹如当头一棒,把黄宗羲打蒙了,仿佛心里有什么宝贵的东西被人一下子拿掉了似的,只剩下一片空虚和茫然。而当这种感觉,同受到钱谦益欺骗的旧创伤重叠在一起时,黄宗羲的愤怒就因为失望、痛苦而变得不可抑制。“啊,为什么他们都是这般的虚伪、懦怯,而又无耻善变?这些身负重望的衮衮诸公们!”他向方以智激烈地喊叫,“为什么他们要骗人?一次又一次地骗?啊,为什么?为什么!”自此以后,一连几天,他都变得很少说话,更没有半点笑容,一天到晚只是默默地坐在车子里赶路,弄得方以智莫名其妙,问了几次,都问不出缘故,只好由他去了。

不过,黄宗羲最初那一两天的沉默,如果说是由于愤怒和痛苦的话,那么,当情绪渐渐变得平静之后,他就陷入了对事情的深入思考之中。他想得很多,很杂。他竭力想弄清像钱谦益和洪承畴这样被人们寄予厚望的人物,何以到头来竟会置青史上的荣辱毁誉于不顾,做出这等厚颜无耻的事情来?难道仅仅是由于一个是迷恋乌纱,一个是贪生怕死?黄宗羲觉得,倘若是一个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有着坚强信念的人,富贵荣华和身家性命往往不是最重要的,特别是到了像钱洪二人这样的年纪、经历和地位的人,他们考虑得更多的,应当是身后的名声、历史的评价。除非,他们对于自身所从事和维护的事业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啊,难道在他们看来,东林的事业、大明的江山都已经变得如此的没有希望,以至根本不值得留恋、顾惜了吗?”这个念头在黄宗羲的心中一闪,仿佛长期以来,他艰难而坚定地扛着的那个沉重的、巨大的、无形的包袱碰上了刀刃,突然裂开,原来里面装的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堆毫无价值、谁也不要的破烂!黄宗羲被这意外的发现骇呆了。

“啊,不,不是这样!这是荒谬的,可耻的,事情不致如此。等到了京里,就会弄清一切了!”他对自己说,尽快赶到北京的心情愈加迫切了。如今,倒是来到了,可是……

一股甜不甜、辣不辣的气味从窗上透进来,钻进了鼻孔。“嗯,那是什么?是腌菜?是煮豆子?哦,对了,是药,是黄安在煎药!”黄宗羲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稍稍抬起身子,鼓起劲,朝院子里叫:

“黄安!”

黄安答应着奔了进来。

“快,我要吃药!”

“回大爷,还未好呢,方大人吩咐……”

“少啰唆,快拿来!”黄宗羲不耐烦地一挥手,由于乏力,又躺下了。

黄安瞧瞧主人,犹犹豫豫地应了声:“是!”走出去了,一会儿,把一碗药端了进来,嘟嘟囔囔地说,“方大人说,这药须得煎上三个时辰,如今才煎了两个时辰,怕还不成……”

黄宗羲不理他,重新支起身子,接过药尝了尝。药倒不苦,可是很烫口,只好暂时先放下。他正想重新躺回去,忽然院子里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声音在叫:

“太冲,太冲,你在这儿吗?”

黄宗羲一怔,还没分辨出是谁,就见帘子掀起,三个儒生走进来。头里的一个,中等个儿,一张白净的长圆脸,眉毛胡子很黑,一双眸子闪闪发光。这是黄宗羲的好朋友陆符。跟在后面的是黄崇简,黝黑的圆脸,粗硬的络腮胡子,使他看上去不像一个文人,但从容不迫的举止,加上善良的细长眼睛,却足以改变他最初给人的印象。第三个是位清秀文弱的青年儒生,名叫冯道济。

“啊呀,原来是你们!”喜出望外的黄宗羲大叫一声,连忙挣扎起来,要下床同他们相见,却被陆符抢先一步,把他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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