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柳1·夕阳芳草

作者:刘斯奋

陈贞慧的估计不错,在酒宴快要开始的时候,张岱终于带着阮大铖家的戏班子和全副行头回到了桃叶河房。他一边用手帕拭着额上的汗,一边兴冲冲地向陈贞慧报告他如何在阮大铖家吃了月饼、带骨鲍螺和山楂糖,如何大谈各地土特产,把阮大铖听得一怔一怔的。当他提出借戏时,阮大铖如何吃惊,不敢相信,后来又怎样高兴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

“啊哟,定生,你要是亲眼看见老阮那巴结劲儿才好哩!又打拱又作揖,就差没摇尾巴罢咧。他一直把我送出大门外,还拉着手,再三嘱我有空常去玩儿,亲热得什么似的!”

陈贞慧笑了笑,说:“辛苦你了,宗子,快坐下歇歇,喝杯茶!”

他们说话的当儿,其余的社友在一旁听着,脸上都露出惊讶、困惑的神情。他们大多数人事先并不知情,这时都弄不明白,陈贞慧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怪念头?为什么放着许多戏班子不请,偏偏去借阮胡子的家班?他们还担心这样做会不会引起外间的误会?会不会给阮胡子乘机拣便宜?诸如此类。但是也有人说:“久闻阮家班训练严格,演技出色,看一看也无妨!”对于这些议论,陈贞慧一概不回答,他只摆摆手,让大家少安毋躁,开桌入席。随后就打发那个捧着戏单伺候的花衣末角下去,马上排演起来。

中秋的圆月,已经升上东天。冉冉飘动着的几朵浮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散了。清明的月色从天幕上倾泻下来,照亮了香风十里的秦淮河;两岸河房临水的露台上,坐满了饮酒赏月的人们,快活的笑声、细碎的谈话声和悠扬的乐曲声在夜风中回荡着;河道上,张灯结彩的游船来来往往,每当柔橹摇过,灯光和月色的倒影就像蛇一般在碧滢滢的水面蜿蜒跃动起来……尽管江北一带的战事还处于胶着的状态,南京城也尚未解除戒严,可是耽于逸乐的人们,仍旧不愿放弃这一年一度的好时光,何况又是象征团圆的中秋节。人们嘴上不说,心里不免都在想:“团圆,团圆,还有几年团圆的日子可过呢?还是过得一次,就算一次吧!”

因为照例要谢神,水阁上首,已经供起了两架纸马——一幅是文昌帝君像,另一幅是关圣帝君像。大家一齐起身,由吴应箕领头,排了班,在神像面前叩过头,祭献了一番,然后各自入席,照例先点了四出单折的短戏演着,待献上汤来之后,才正式上演《燕子笺》。

现在,开场的锣鼓已经打响。前排席位上,同陈梁、吕兆龙坐在一起的冒襄也停止了交谈,准备看戏。对于陈贞慧今晚的安排,冒襄虽然也感到疑惑,不过他早就听说,这《燕子笺》是阮大铖苦心经营的一本新剧,看过的人都赞不绝口,所以倒有心见识一下。

锣鼓越敲越上劲,门上帘子一动,走出来一个青衣小帽的副末。他摇摇摆摆地走到台前,开口唱起了一首〔西江月〕:

老卸名缰拘管,闲充词苑平章。春来秋去酒樽香。烂醉莫愁湖上。
燕尾双乂如剪,莺歌全副偷簧。晓风残月按新腔,依旧是张绪当年景况。

这支上场小曲,照例是编剧人用以说明本剧的缘起、意图。冒襄听了,心想:“虽然‘老卸名缰拘管’一句,显属说谎,其余八句也处处文饰标榜自己,总算他还不敢过于放肆。”于是,接着听下去,曲调已变成了〔汉宫春〕:

扶风才子,嫖姚后裔,霍姓都梁。挈友长安取应,为试期尚远,追欢笑,暂过平康。丹青笔,听莺扑蝶,小像写云娘。不料朱门有女,与青楼一样,窈窕相当。把春容笺咏,燕子衔将。被同侪计构,更名姓,决策勤王。二美并,麒麟高阁,走马状元郎。

按照写戏惯例,这第二首曲属于“家门”,具有提要全剧内容的作用。冒襄听了,便知道这戏大抵是写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一个是青楼妓女,一个是官家小姐,由于燕子衔笺牵合,共同爱上了一个名叫霍都梁的书生。却被他的朋友——一个小人从中破坏,几经波折,最后由于书生勤王有功,又高中状元,结果一男二女,团圆结合,皆大欢喜。

“嗯,就关目来看——”冒襄又想,“倒还罢了。只是阮圆海此人,心术极是不端,每于戏文之内,暗藏讥诋攻讦之语,发泄其私愤。向者《春灯谜》《牟尼合》诸剧,便是显证。却是不可不防!”由于对董小宛那件事最后表明了态度,这一年多来,使冒襄困扰不安的各种个人私事,至此算是都理出了眉目。他于是又稍稍有心思来关注一下社里的事务了。他估计,陈贞慧今晚之所以特地去借这本《燕子笺》来演,十之八九也是想瞧瞧阮大铖有没有在戏中捣鬼。为着不要等到别人发现了纰漏,自己仍旧糊里糊涂,茫无所知,冒襄便摒除杂念,集中精神看起戏来。

冒襄的这种想法,坐在另一张桌子旁的陈贞慧自然是不了解的。如果知道了,他就会告诉冒襄,今天晚上他这样做,用意还要更深一些。自从发生了钱谦益企图替阮大铖开脱事件之后,陈贞慧内心的震动很大。一方面,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由于东林、复社的坚决斗争,阮大铖之流的阉党余孽,近几年来虽然似乎已经老实得多,不敢再嚣张妄为,但是,事实证明,他们始终没有死心,还在暗中积极活动,妄图死灰复燃。另一方面,像钱谦益这样的东林领袖,竟然不惜自毁名节,勾结朝中权贵,干出这等出卖东林、复社的无耻勾当,这也使陈贞慧于震惊之余,产生了一种深切的忧虑,一种危机感。因为很清楚,像这么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勾当,如果不是已经得到社内相当一部分人士的默许和支持,钱谦益是绝不敢贸然从事的。现在,这个阴谋虽然已经被揭露和制止了,但它所造成的恶劣影响,它对社内人心所起的冲击和瓦解作用,却是不容低估的。如果不急图振拔,后果将不堪设想。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担心,几个月来,陈贞慧已经同吴应箕、张自烈、侯方域、梅朗中等人分头出发,走访各地社友,做了不少坚定人心、激励斗志的工作。上个月,陈贞慧还专程到松江走了一趟,找到了几社的领袖陈子龙、周立勋、徐孚远、李雯、彭宾等人,推心置腹地谈了几次,消除了彼此间的不少隔阂和误会。今天晚上,他特地派张岱去借阮大铖的家班到桃叶河房来演《燕子笺》,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刚才,他已经同吴应箕、侯方域、梅朗中、顾杲等人暗中合计好,准备借此机会狠狠揭露阮大铖一下,给社内同人敲响警钟,并激励大家的斗志。陈贞慧本来也想把这个计划告诉冒襄,但见冒襄被董小宛缠住不放,弄得昏头转向,六神无主,只好作罢。

现在,因为还不到发难的时候,陈贞慧也不着急,一心一意先看戏。他发现,这本《燕子笺》虽然不外是才子佳人,小人拨弄,几经波折,终获团圆一类的套套,但编排布局却较一般传奇来得曲折复杂,遣词造句也务求绮丽华美,还运用了“飞燕”一类新奇别致的道具,再加上阮大铖的家班确实训练有素,演技不同凡响,所以依旧颇能吸引观众。董小宛、顾眉和李十娘几个,竟看得目不转睛,如痴如醉。其余的人,也都忘记了喝酒吃菜,静静地停杯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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