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作者: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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淫雨绵绵。

站在小山坡上,回望稻田那边的学校,青瓦灰墙的两层小楼,门窗破败,墙皮剥落,残存的大字报红绿相间,墨迹斑斑;明廊外侧的木柱和栅栏都已经陈旧,呈黑褐色;裸露的操场上,破损的篮球架像恐龙的遗骨;一切都仿佛被浸泡在了污水之中。

恍然一梦。

蒋盈平举着橘红色的柿油雨伞,扭转身,沿着小山坡上的石砌小路,进入毛竹林。毛竹林里有淅淅沥沥的滴水声。本来那绒毛细雨敲不响竹叶,但竹叶上积水多了,上面的滴落到下面,便有了那撩人心绪的声音。蒋盈平放慢脚步,有时干脆就停步不前,在那竹林中贪婪地享受仿佛是偷盗而来的宁静。他尽量用一把自慰的隐形梳子,梳理着自己那因惊吓和孤独而纠结成一团的痛苦思绪。

……后悔是一剂苦药,而且并不治病。但这些日子他不知不觉中已喝了多少!

后悔当年报考北大时选了个俄罗斯语言文学系!其实以那时他的调干资格,以他的考试成绩,他实在是有着非常广阔的选择余地,而在一念之差中,他竟在第一志愿里填下了这个专业!什么使然?他回想起当年工作的单位里的那个露天剧场,无非是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到那里演出了俄罗斯喜剧大师果戈理的《钦差大臣》,无非是妹妹蒋盈波的同班同学鞠琴她们那个文工团的话剧队也到那里演出了苏联话剧《曙光照耀着莫斯科》……还有那些苏联电影,那些中文版的《苏联画报》和《苏联妇女》,以及非常想读懂却一时只好光欣赏图片的俄文版《星火》和《苏联银幕》……再有自然是一大堆俄罗斯和苏联的小说,于是乎,就觉得学习俄罗斯语言文学不仅最实用,也最浪漫,不仅是祖国最需要的,也是自己最可引为自豪的……谁想到临近分配时中苏两党之间已公开了他们之间的分歧,苏联专家已纷纷撤走,俄语人才顿然过剩,而国家又经济困难,中央单位、学术机构、文化部门都纷纷紧缩,乃至于开始下放他们那里多余的俄语翻译。于是,蒋盈平毕业后竟被分配到了湖南,而且所分配的单位所在地不仅并非省会长沙,也并非省内别的城市,而是湘北一个县城,到那县城报到后,不是把他留在了县政府,而是分到了县里一所中学。那中学又并非是一中,而是县三中,那县三中根本就不在县城里,而在离县城八里地以外的镇子上,而那县三中的校址竟又并不在镇子的街巷中,却是在镇集以外一里地的农田里。那校舍倒是一栋两层的瓦顶砖墙木门廊的楼房,也还有片操场,但周围竟根本不设围墙……

蒋盈平在北大俄罗斯语言文学系学了一大堆关于《伊戈尔远征记》的考据,关于19世纪俄罗斯古典文学中的“多余人形象”的探讨,关于安东·契诃夫戏剧比如说《海鸥》和《樱桃园》中的“停顿”的使用所体现出的深意,关于米·肖洛霍夫在《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二部中的新开掘,以及他那短篇小说《一个人的遭遇》究竟应如何评价的争鸣等等,等等。然而,在这穷乡僻壤,他那满腹的俄罗斯经纶,究竟又有什么用呢?他的工作任务是教初中的俄语课,那其实是根本用不着到北大学习5年后再来执此教鞭的,并且头几堂课一上下来他就意识到,对于这些冬天手脚乃至脸上都生出许多冻疮的农村学生来谈,当务之急与其说是教会他们说俄语,不如说是教会他们说普通话……

蒋盈平也很后悔自己在北大时没有下苦功夫学习,其实,也不能说俄语专业的毕业后就一定不吃香。他们那一届毕业时,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还是要人的,也有一部分同学留下来改学西班牙语及阿尔巴尼亚、斯瓦希利等小语种,而自己考试时常常不仅不能成绩优秀,还有几回不及格只好补考,记得有一回口试,抽了个语法题的题签,进到考场支支吾吾,答不出老师的追问,最后那主考老师便笑着说:“不行不行,你简直不行,先退出去,准备好了再来……”自己便涨红着脸抱惭而退……倘若自己成绩优秀一些,那不很可能就不至于沦落到这乡野危楼之中了吗?

……实在也是因为把大部分精力和心思都投入到了京剧社的活动中!这……这不后悔!蒋盈平停住脚,听竹梢上滴下的水珠敲击伞面,嗅着伞面上飘逸出的柿油气味,在心里对自己喃喃地说:这个不后悔,不后悔!

是的,北大5年,究竟是俄罗斯语言文学的5年,还是京剧的5年?二哥蒋盈工就打趣过他:“与其这么业余地疯唱,真还不如下海!”

妹妹蒋盈波有一回也说:“你退学下海,不仅能唱出名气,也就保险留在北京,不用去那个莫名其妙的什么县立三中了!”

连弟弟蒋盈海竟也奚落他:“托尔斯泰加程砚秋除二,得‘县三’!”

可是蒋盈平惟独对自己沉浸于京剧社活动的那些日日夜夜,有永生不悔的情怀!

其实,京剧社于他,实际上所沉浸的岁月并不到5年。1957年的反右斗争一起,京剧社也便暂时中止了活动,而且,一些社友便在那场斗争中忽然成了敌人,成了自己不敢再来社里活动而蒋盈平他们也不敢再与之接触的危险分子,比如黄绿青,那个法语系的高材生,他本是台下风度潇洒、台上噱头百出的一个活泼泼的宝贝。有一天蒋盈平正打算找他去对《锁麟囊》中薛湘灵和胡婆的一场戏,半道上遇见了京剧社的小生何康,何康一听他说出黄绿青的名字,便把手掌挡住他的双唇,紧紧张张地告诉他:“你怎么还这么糊里糊涂的!黄绿青已经被他们系里揪出来了!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右派分子!”蒋盈平大吃一惊,忍不住说:“怎么会呢?他在学校里什么言论也没有呀!”何康便告诉他:“学校里没有,外头有啊!人家已经查明,他用笔名写了好几篇文章,都登在上海的《新民晚报》上,全是右派言论,大毒草!”蒋盈平给吓出了一身冷汗……“反右”过后,“大跃进”的时候,京剧社恢复过一点清唱,到大炼钢铁的土高炉边搞过慰问演出;再后范玉娥还编过一个表现师生们踊跃参加十三陵水库修建工程的活报京剧《齐上阵》,在校内和水库工地上各演过两场,但因为无论如何也无法安排男扮女装的程派唱腔,蒋盈平便临时充当了伴奏中的一员,打小锣,范玉娥也不好女扮男装唱马派须生,便编导之外又兼化妆和道具管理……那以后因为进入“三年困难时期”,学校无经费,师生无精力,讲究“保持热量”而不主张大兴演艺活动。京剧社又沉寂下来,后来蒋盈平便毕业了。他一直梦想能同京剧社的同仁们排演出全本《锁麟囊》——同仁们也都有浓厚兴趣——却始终未能如愿……

在那竹林中,蒋盈平百感交集。他竟不知不觉轻声哼唱起《锁麟囊》一剧中薛湘灵的一段“二黄三眼”转“快三眼”来: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

泪湿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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