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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没穿过这条胡同了。
变化不是很大。
夹道的槐树似乎也并没有变粗。想来是童年时我人细,那时的槐树望去便觉很粗。现在我人粗了,槐树虽已增加许多年轮,我望去感觉上却持平。不过槐树是更高了。两边枝叶的密合度更稠了,阳光透过槐树的绿冠丝丝缕缕地泻下来,自行车响着清脆的铃声从身后驶来又擦身而过,白发苍苍的老大妈提着菜篮缓缓地迎面而来。谁家院门边,把门的槐树枝桠上吊着鸟笼,鸟主人——一位干瘦的老大爷坐在小竹椅上,不是仰靠椅背而是直腰垂头地打着瞌睡,椅子边搁着一只沏好花茶的、缠着玻璃丝套子的果酱瓶……
我似乎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童年时代。
不过我不愿意回忆。回忆是个讨厌的东西。我爱一位朋友,他的名字叫忘却。忘却长得很丑,是个麻子,但麻子其实就是个筛子,他能帮我们恰到好处地筛下那些不必记忆的东西,只留下甜蜜、自豪与无所谓。人不嫌友丑。我拥抱筛子。
……渐渐走拢胡同口,忽然发现一些赤膊男子在施工,一位不赤膊的男子似乎在指挥他们,或者在训斥他们,而三三两两的路人或胡同里的邻居在一旁观望。我走近一看,看出是在修一个存放小轿车的车库,不消说,那是一座新翻修过的小院的组成部分。
我也站住围观,顺便问身边一位老大爷:“哪位首长的宅子?”
“首长?”老大爷白了我一眼,告诉我说。“首长没有自个儿来监工的!是甘木匠的老七,搞个体大发了,烧包儿,摆谱哩!”
甘七?
对,甘木匠,他生了一大堆子女,不仅有甘七,那以后还有甘八、甘九……
我仔细端详那甘七,吃了一惊,活脱脱就是当年的甘木匠啊!只是,当年的甘木匠不曾穿过他那样的T恤;我不由得走上前去,我看出那T恤胸袋上有带双叶的花朵商标。啊,那是法国的大名牌“梦特娇”,倘非水货,那么起码值数百元人民币;他腰上的皮带,金灿灿的金属带头上有兔头标志,那是美国的大名牌“花花公子”,看来当然是正宗货,那就也起码值二三百元人民币……
甘七见我朝他走近,拧着眉毛,警惕地望着我。我则友好地朝他打招呼:“小七!”
甘七退了一步,斜眼上下打量我,问:“你哪位?”
“我当年也住这胡同,咱们两家是邻居啊!你那时候还小,我也不大……我小学时候跟你大姐是同班同学……”
“我大姐?”甘七仍旧很不放心地盯着我,他似乎并不存在过什么大姐。他完全是质问的口吻:“什么大姐?她叫什么?……”
“你大姐不是叫甘福云么?”我热切地说,“那时候她净背着你抱着你,你怎么忘了?”
我期待着他那僵硬的面容软融下来,企盼着他眼中漾出记忆的波环,乃至泛出晶莹的泪花,然而,显然他同那位名叫忘却的朋友关系更瓷,忘却给予他的筛子上简直全是碗大的筛孔,他简直想不起谁曾经有过甘福云这样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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