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还记得那张照片,还记得。
照片上是两个穿西装的少年,一个瘦些矮些,一个高些胖些。瘦些矮些的两只眼睛很有神,直视着镜头;高些胖些的两眼斜睨着一侧,脸上是一种颟顸的神情,而且,从照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他的脑门上、下巴上都疙疙瘩瘩地长着一些疮。
那张照片后来在“文革”、“造反派”抄家的时候,从父亲那里抄走了,后来落实政策退还抄走的照片时,没有发现这一张,想来一定是混乱中给弄丢了——没有人会截留那张照片,对于外人来说,那是一张极其无聊、乏味的照片。
他在小时候多次看到过那张照片,现在照片不知所终,他却一闭眼仍能复制出来。
照片上是他的大哥和二哥。
2
父母刚过20岁就生下了大哥。大哥刚满一岁又生下了二哥。两个只差一岁的亲兄弟长相和性格竟截然不同。
大哥直到成年以后,仍个子不高,始终没发过胖,但他从儿童时期便浑身充溢着仿佛随时要爆炸开来的精力,而且胆子奇大。母亲多次讲起过大哥小时候的一桩事——那并不是惟一的或特别突出的事,母亲不过是用其举例举得习惯了而已——那时他刚上小学,才七八岁的样子。有一天,他就自己做了一个秋千,荡起秋千来了;怎样的一个秋千?那时候父亲在宁波海关当外班验估员,宿舍在一条巷子里,那巷子很窄,两边相对的三层水泥楼房之间,大约只有两米的间隔,大哥便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块大约三米的木板,爬到楼顶上随便地往两边的楼沿一放,木板上套下一条绳索,成环形,他自己便坐到那绳环上,开心地荡起秋千来,而且越荡摆幅越大。那木板随着他的荡动在逐渐地滑移,眼看着一端的木板已经快要脱离楼顶……当时,望见这一类似杂技表演的邻居们全都惊惶起来,一位从窗口探头张望的太太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叫……妈妈被唤出望见这情景时,双手捂在胸前不知所措……后来大哥是如何停止荡动,如何回到屋顶,如何安全回家,都不记得母亲是怎样交代的了,单记得母亲所形容出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至今一想起大哥,这一幕还会如电影般地在脑海中放映出来……
据母亲说大哥从小就经常挨父亲的打,像荡秋千这种行为,打得还轻,他在学堂里的淘气行为,危及别的同学,使家里丢脸,那就打得很重了。比如说有一次上唱游课(相当于如今体育课),他趁老师眼瞧不见,将大家共玩的一只皮球用力掷进操场边一棵老桑树树干上的一个窟窿里了,还跳着脚拍手自我叫好……母亲说为那事父亲打他的屁股,边打边命令趴伏在凳子上的大哥认错,而大哥就是不认错,不仅不认错,还咬紧牙关不哭,屁股被打得肿起老高还不哭。最后就气得父亲去找锥子来要往他屁股上扎,母亲过去死死抱住父亲胳膊哭着求情,才算没扎上去……
二哥却一生下来就很温驯,甚至温驯得令父母怀疑他是否有些弱智。但二哥饭量很大,又爱吃零食,因而很快个头就超出了大哥,并且发育成一个小胖子。不过二哥身体并不好,经常伤风,长流着鼻涕,一到夏天就满头生疮,形象很为不雅。那时家里经济状况足称小康,父母给他们西装革履地装扮起来,又一定要送进学费昂贵的教会小学读书。两个人学习成绩都很差。大哥是鬼聪明、贼淘气,但心思不用到功课上;二哥是绝不淘气,却让老师感到死不开窍。大哥在学校里经常欺侮别人,二哥却经常受别人欺侮。两个人不在一个年级一个班,但上学时一块儿去,放学时在校门口一块儿结伴回家。常常是放学汇合时,大哥见比他高出半头,也宽出一块的二哥,鼻孔里挂出两串鼻涕,眼泪汪汪的一脸委屈,便问:“哪一个又欺侮你了?”二哥便总先是发呆,又缓缓摇头。大哥急了,便又大声再问一遍:“究竟哪一个嘛?”于是二哥便嘴里含着棉花般地说出一个同学的名字来,自然是绰号,如“鲤鱼头”、“大汤团”之类,大哥便让二哥在校门口站着不动,一径去寻那“鲤鱼头”、“大汤团”去,寻到了,也不询问,劈头便打,对方逃跑,便追赶,赶上再打,直到打得“唉哟”连声,讨饶不止。最后赌咒发誓:“再也不敢欺侮你弟弟了!”大哥这才罢休;也有并不逃跑、讨饶、服输的,便扭住对打,打成平手,双双冲出围观的人群,互相扭头恨恨地骂:“下回再来!看你还敢不敢!”大哥便会脸上身上挂着彩地回到二哥身边,二哥也不知感激,两人便往家里而去……那被大哥一时打败的,事后未必真的履行誓言,那打成平手的更憋着要出气。结果是二哥再去上学时又再受欺侮,大哥得知便再去替弟弟报仇……
大哥这样打架,自然很快就引起了校方注意,校方便把父亲请到学校去,校长亲自接待,很客气,告诉父亲鉴于大哥这种情况,他们只能请他将大哥领回家中。为顾全海关职员的名声,他们这样做不叫开除,也不叫斥退(是一种比开除级别低些的处分,被斥退者一般较被开除者容易转到别的学校读书),而叫默退,即不出告示不扬恶名,蔫不唧唧地将学生除名,这样就完全不影响大哥另换一个学校去继续学业……父亲听完少不得暂时按捺住心中一腔怒火,回到家中,便又发狠地打大哥的屁股,奇怪的是这时二哥并不跑到父亲跟前为大哥说情,比如说一声:“爸,哥是为了我受欺侮,才跟别人打架的……”而是只知在一旁吓得吸着鼻涕哭泣;大哥依旧不讨饶、不哭,也并不解释自己找人打架的缘由……妈妈则在一旁叹气。
大哥换了另一所私立小学,学费也不低,教学质量却差多了,但他仍旧惹是生非,没念多久,便被斥退。据说父亲气得面如金纸,却没有为斥退再打大哥,我记得母亲回忆起那时的情形,是这样说的:“你爸爸认定你大哥是块不可雕的朽木,从那时候起他就讨厌他,再没给过你大哥一个笑脸……”
3
大哥二哥都比他大十几岁,他懂事时大哥二哥都已经是青年了。他只和比他大八岁的阿姐玩,有时候也和比他大十多岁的小哥玩。他的童年时代是在山城重庆度过的。那时候他家不住在城里而住在南岸,从他家的阳台望出去可以看到整个山城的剪影,经常笼罩在灰雾中,入夜则闪烁着万家灯火。大哥断断续续地读书,没读完中学就读不下去了,他父亲便给大哥在海关找了个差事。那一时期的大哥在他印象中是一个极为模糊的存在。他不记得那时关于大哥的一切,除了那一天父亲摔碗的一幕。
详情他长大后听母亲讲过,但他后来有自己的人生,有更多值得记忆的事情,因而终究还是又不知其然了。总之,那时候的大哥经常同父亲冲撞,他还记得母亲有一次把家里的水果刀、剪子一类利器都藏到了装大米的缸子里,他后来懂得了那是为什么,当时却只觉得好玩,很为自己掌握了那样一桩秘密而得意,并曾跑去向刚放学回到家里的阿姐报告那有趣的发现……再有就记得那一天大家围桌吃饭,吃的是面条,一种浇着十分可口的肉臊子的臊子面;父亲和大哥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著什么,母亲和阿姐等大概都紧张而担忧地望着那不能相容的父子俩,而他却懵懵懂懂地只在那里单拣肉臊子吃,弄得嘴角上糊满褐色的卤汁……忽然父亲把一整碗没怎么吃的臊子面往地板上用力一摔,站起来厉声指着屋门对大哥吼:“滚!你给我滚!你再莫回来!”
“滚就滚!我再不会回来!”
大哥“呼”地站起身来,扭头便朝屋门外大步走了出去,转瞬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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