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飞

作者:张恨水

这个时候,春华的情形,成了那句俗语:乃是又惊又喜。心里想着,我要是老有这个人携带着,将来真会成仙了。她一个高兴,两手不曾紧紧地抓住那侠客,手势一松,直落将下来。这又合了那句俗语:乃是一跤跌在云端里了。她心里也曾念着,这时落了下去,决难活命,可是自己由半空里落下来以后,并不曾有什么东西碰着身体,还是软绵绵的,这一跤落在云端里的滋味,却是很有趣。

自己睁眼看时,这可成了笑话,原来是一场梦。在屋子角落里小桌子上,睡着一只老猫,不知它是什么时候进屋来的,大概那先前听到哄通一声响,有侠客跳进了屋,当然就是这位猫先生了。自己坐了起来,对窗子外望着,出了一会子神。自己忽然一笑,心想,我这是人了魔了,就有些不解,怎么会走火中魔的呢?现在明白了,就是心里很想那一件事,偏偏那件事是绝对想不到的,这就会变成像我一样,真事成了梦,梦又有些像真事了。可是虽然是梦,梦得有这样的好,就是梦,也是痛快的。可惜我梦里也太不谨慎,好好地松了手,就摔下来了。若是不摔下来,让那侠客将我挟着,直等他引着我和小秋见了面,把生平绝对想不到的事,也尝上一尝,岂不是好?这梦,并不是它突然的自己来的,是我拼命的傻想,把梦想了来的,既然是第一次可以把梦想了来,自然是第二次第三次,也可以把梦想了来。我不妨睡了下去,再把这事想想,若是能接着的梦下去,岂不大大有味。她觉着这件事并没有绝望,于是在床上躺了下去,侧着身子紧闭了眼睛,将希望侠客来搭救的思想,继续地想着。可是自己只管想,却并睡不着。既是睡不着,这梦怎能清醒白醒的飞了来呢。于是翻转身来,再向窗子外看看,只有这桌上的煤油灯光映了一截自粉墙,哪里还有别的什么呢?不过再掉转视线,向屋子角落里看去,却看到两颗亮晶晶的小东西,向人射了来,那正是老猫的两只眼睛。不知它何以也在这个时候醒来,对人望着。莫不是家里的老猫,另在别处,这一只乃是梦中所见的侠客变的。这没有准,剑侠也就像神仙一样,能够变化的。那《聂隐娘传》,不是说她会变得藏到了人身上去吗?是了,这猫必不是家里那只老猫,要不然,何以不迟不早,它就在这个时候到我屋子里来呢?她想着,这必定对了,立刻坐了起来,呆呆地向猫望着,自己做出诚恳的样子来,低声向它道:“你不用骗我,你是侠客变的。你既然是侠客变的,你就搭救搭救我吧。”那猫见人将两只眼睛定住望了它,它也知道,人是向它注意了,“咪”的一声,向桌子下一跳。地面上也不知道遗落了些什么在那里,这猫将鼻子嗅嗅之后,于是拖了尾巴,偏了头乱摆,口里咀嚼得咯咯作响。这是家里那只老猫的常态,哪里是什么侠客变的呢?她心里如此想着,两只脚由床上放了下来,正要探索着鞋子好穿起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那老猫又是故态复萌,伸着小舌头,来舐春华的脚尖,唐代丛书上说的侠客,决计不会使出这么一着,因之她投其所好的,就轻轻地给了这猫一脚尖,猫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咪的一声,可就跑了。跑的时候,腰一拱,前两腿向下蹲着,然后向上一耸,真个声息全无,就这样的走了。

春华心想,这是我疑心的侠客,可是只要我一脚尖就踢跑了,我这人真也太没有出息了。想着,也就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了。她笑过之后,也就倒在枕上,沉沉地想着,就是在梦里,也没有和小秋见面的机会了,这一辈子,也就是这个样子算了。乡下女子,每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喊叫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假如要救我这次苦难的话,大概除了观世音,也没有其他的人可以能替代了。她想到这里忽然连续着起了一个念头,二月十九是观音的生日,这是个莫大的机会。于是静静地想着,倒有了七八分主意,不必求侠客,不必求菩萨,还是求求自己,总可以想出一点法子的。主意想定了,心里倒是安然睡去。

到了次日,故意久久不起床,而且还偶然哼上一两声。宋氏总猜着她是闹脾气,不去理会她。姚老太太可就忍耐不住,扶了拐棍,战战兢兢地走到床面前来问道:“孩子,你怎么常是害病,这又怎么样了?”春华在枕上睁着眼道:“唁!我是昨晚上吓着了。”姚老太太道:“让什么东西吓着了,准是老鼠在屋梁上打架吧。”春华笑道:“奶奶也说得我这个人胆子太小了,我是在梦里吓着的。”姚老太太道:“准是你没有关窗子睡觉,冲犯了星光了。你说吧,梦见了什么,我可以跟你收吓。”春华道:“我说了,你又会疑神疑鬼的。”姚老太太道:“你说吧,到底梦见了什么?”春华看老人家的样子,已经是十分的相信,这就不必再作曲折了。便道:“我梦见一个女人,穿了一身白衣服,对我点了两点头。”

姚老太太两手抱了那根拐棍,立刻全身抖颤起来,望了春华道:“哎呀!了不得!那是大士显圣啦,她是赤脚的吗?”春华道:“我不大记得了。”姚老太太道:“一定是赤脚,她身边霞光万道吧?”春华心里要笑,脸上却装作愁苦的样子,皱了眉道:“我头上昏沉沉的,你倒只是问我。”

姚老太太自己点着头道:“那一定是观音大士,白衣观音大士。孩子,我说你是太聪明了,有些来历。如今看起来,恐怕你是大士面前童女转身了。这一程子,你总是病沉沉的,既不寒冷,又不烧热,我倒是奇怪着。那大士在梦里没有和你说什么吗?”

春华心里是要笑,几乎要噗嗤一下,发出声音来。但是只要一笑,那就全局皆输了。因之将满口牙齿,紧紧地对咬着,而且还哼了一声,来遮盖着,这才继续地道:“仿佛听见她说,我为什么不去看看她呢!”姚老太太将一个食指,战兢兢地点着她道:“哪!哪!哪!你总是不信菩萨,现在应该明白了。今天十八,明天十九,是她老人家的生日,你去烧烧香吧。”

春华撅了嘴道:“我不去,跟在我妈后头,走一步都不得自由自主,还不够挨骂的呢,请她替我去吧。”姚老太太道:“菩萨托梦给你,怎好让你娘去?你不愿意你娘同去,你一个人又没有出过门,让五嫂子同你去倒是好的。只是你的脾气古怪,你向来又瞧人家不起。”

春华真不料祖母的嘴,和自己的嘴一样,自己所要说的话,祖母完全都为代说了。若再要撒娇,就怕这事会弄决裂,就撅了嘴道:“好吧,就那样说吧。我再要不答应,又说我不听老人家的话了。”姚老太太见她已经答应去烧香了,且不理会她,可是两手抱了拐棍,昂头望了窗子外的天,用极低的声音向空中道:“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我让这孩子多买香烛,诚心诚意,明天到庙里去给你老人家拜寿。她年幼无知,一切过犯,都恕过她,阿弥陀佛。”祷告完毕,这才掉转身来,用手轻轻地在她额角上摸着道:“好了,过一会子你就会好的。”说着,口里念念有词,又出去了。

春华见妙计已就,心里头这一分痛快,自然是不用说。不多久的时候,就听到五嫂子在外面说话,只是怕她不会进房来,又怕她进房来,祖母会跟着,急得在屋子里坐一会儿,站一会儿,向房门口走两步,又退回来两步,闹个六神无主。所幸这五嫂子那分儿聪明,不在毛三婶以下,高着声音道:“我们这位大姑娘,多灾多病,我早就劝她到庙里去烧个香许个愿的了。”她一面说着,一面走了进来,恰是没有旁人。

春华站起来笑着相迎,还不曾开口呢,五嫂子就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我的大姑娘,你怎么也信起菩萨来了?”

春华笑道:“我奶奶教我去烧香,我怎好不去?”她口里说着,脸上已是眉飞色舞,接着就迎上前一步,低声道:“我闷得要死,也无非借了这个机会,出去遛遛。”五嫂子向她脸上看看,见两片脸腮上,印着两片苹果色的红晕,这不消猜得,她心里这是高兴或者含羞的时候,决不会是疑神疑鬼害怕的时候。于是拉住春华的手,同在床上坐着。笑道:“你的心事,我是晓得。从前我们当女孩子的时候,也是家里管得太严,总不让出去,只是等着庙里烧香的机会,才能够出去散一散闷。有些不容易见面的人,也就在这个时候来见面了。”

说到这里,五嫂子就向春华睃了一眼。春华正要偷看她呢,两个人四目相射,春华就不由得微微一笑,把头低了下来。五嫂子心里,很知道所以然,不过,她是个黄花闺花,而且又是相公的女儿.在她面前,话是不能随便乱说的,这就向她低声叹了一口气道:“不瞒你说,我小时候,也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见比我矮的人,满心满意,哪不想嫁个白面书生呢?我那表兄,就是个书生,他有时到我家来,我们也不敢怎么样的说话。唉!我的父母硬作主,许配了你五哥了,心里那分难受,那还用提。其实我到你们姚家来,还是干干净净一条身子,不过在那个时候,我总觉得对我表兄不起。后来就是九月九,在九皇宫烧香,和他见了一面,我可一点坏心没有,姑娘,你信不信?”

春华听她说时,自己总是低了头听着,这时她问起来,立刻就答道:“当然。九皇会是庙里最热闹的时候,人山人海,哪里会起什么坏心呢?”五嫂子点点头,笑了。因道:“你明天去烧香,那李少爷晓得吗?”这句话,春华虽是希望她问出来的,但是当她问出来之后,又不知是何缘故,立刻热潮上涌,将脸烧得通红。同时,她的眼睛皮也有睁不开,只管向下垂着。她坐着,胸面前的衣襟,可打了皱纹呢,她就用手去牵扯,让衣襟平直。

五嫂子见她并不见怪,索性就跟着向下说,因道:“这几天,我倒是给他常浆洗衣服,我和你通知一个信儿吧。我们几时去烧香?”春华脸上的红晕,始终没有退下去,勉强地道:“烧香总是越早越好。”五嫂子道:“好,我都晓得了。”春华几回听得她说,晓得自己心事,好像说自己偷情的事,乃是很明显的事情似的。本待向她申诉两句,可是这话要说出来的,有许多层婉转的意思,非慢慢交待不可。然而自己心里想要说出来,口里却是说不出,胸襟微挺了两挺,那话音只到嗓子眼里,却又收回去了。五嫂子将手按住她的臂膀,轻轻的拍了两下道:“你不用说,我全晓得就是了。”她又说了一句晓得,这倒叫春华无可如何。她道:“我去了,明日不到天亮,我就起来梳头,大姑娘预备好了,打发人去叫我一声,我就来了。”她说着,匆匆地向外走。春华赶着追到房门口来,连声道:“五嫂子,五嫂子。”她又回转身来,低声问道:“还有什么话吗?”春华伸手控住了她的衣袖,用牙皎了嘴唇,眼睛向她一溜微笑道:“不吧,不要对那个说吧,这多难为情,有人知道了,那还得了吗?”五嫂子低声道:“你放心,我能够胡来吗?”说完了这话,轻轻拍了春华两下肩膀,也就走了。

春华站在房门口,倒不免发了呆。老实说:今年长到十五岁多,这样的不害臊,把私人的秘密,公开给别人知道,这还是第一次。料着五嫂子对于这样重大的事,是不会告诉第三个人的,不过日子久了,总怕她嘴里不留神,会说了出来。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既是破了面子,愿去和小秋见见,根本就谈不到什么体面了。现在只有两条路,要顾全体面,就不用再想小秋;要想小秋,就不用再顾体面。她站在房门口,发呆了半晌,最后就是一跺脚,到底是决定烧香会情人。因为明天要早起,这晚上睡得不安适,较之昨日,自然是有过之无不及焉。

到了鸡叫二遍的时候,春华就已起来,今天是什么大姑娘的脾气都没有,自己点灯梳头,烧水洗脸,房里房外,跑个不停。这才把姚老太太婆媳吵起,帮着她料理一切。不多会儿,五嫂子径自拍门来相邀,于是吃喝了点东西,五嫂子代提了香纸篮子,二人就在三五颗残星的天色下,出了庄子。五嫂子抬头向天上看看,笑道:“这时候去,正好,他说了,天不亮就在大殿上等着我们。昨天晚上,他就请假回家去了。”春华跟在五嫂子后面走,也没有作声。五嫂子觉着也不可以让她太为难了,既把消息告诉了她,彼此心里明白就是了。二人说着闲话,慢慢地向前走,到了三湖街上时,天色还是混混的亮。她们进香是在正觉寺,在镇的南头,顺着河岸由北而南的走去,正要经过李小秋的家门首,五嫂子看到那竹篱笆外的木门,已经是半掩的,心里就有数了。到了正觉寺门口,早是打了灯笼拿着香把的人,纷纷地来往着。

春华一双眼睛,早是向这些人身上飞了去,一个也不愿意失掉。五嫂子回头看着,心里早就明白了,回转身来,将她的袖子,轻轻地拉了两下,低声连说走走。春华不知不觉,随着她经过了几重庙门,踏了石阶走,自己兀自东张西望呢。五嫂子道:“你就在这里站一站吧,你看大殿上那些人,你挤不上前的,我去和你点好香烛,你就在大殿门外磕头好了。我不离开大殿门的门,回头你去找我吧。”她说着话走了。春华不曾理会她的意思,正要追上前去呢,自己的衣服,却被人牵了一牵,回头看时,正是小秋站在身后。不用梦里腾云驾雾的侠客,也就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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