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小秋听到说父亲见召的时候,早已觉得情形重大。现在更看到几个听差在这里等候,越是觉得捉拿犯人的样子,见了父亲的面恐怕非挨一顿皮鞭子不可。就踌躇着向玉坚道:“这个样子,我是躲不了的。可是你只管放心,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决不能连累你。假如明天早上七八点钟不能回船来,我就不能回船来了,你尽管开船走。好在船钱,我已经付过一大半了。但是我虽不能回船,只要我能够支使得人动,我一定会打发人给你送一个信。死是不至于死,重打一顿,那是万万不能逃,就是有人找着玉皇大帝的圣旨下来,也救不了我的。”
玉坚听他说得这样可怜,心里倒软了半截,抓住他的手道:“能不能够先求求伯母给你讲情呢?”小秋道:
“这一进门,就得先去见家严,决没有空闲去求家母。而且家母对这件事,也认为是糊涂透顶,决难宽恕的。”黄得禄站在船头上,只管把手上的灯笼,举了向他脸上照着,央告着道:“少爷,你走吧。时候太久了,连我们回去,也要挨骂。”这时那船夫也明白过来,这是厘卡上老爷的儿子。厘卡上老爷,管的是谁?这真是太岁头上动了土。爬到船头上来,竟是对小秋跪了下去,哀告着道:“少爷,你可不要害我,若是把我的船扣留起来,我还有一家人呢。”小秋挽起他来道:“船老板,你放心,我已经说过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能连累朋友,岂能连累着你?好!我走了。”说着,他就将脚一顿,由船头跳上岸去。那来的当差们,见他已经上了岸,先干了一身汗,簇拥着他就向公馆里走来。
小秋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心里自然是砰砰乱跳一阵。及至到了家门口,上身的小褂,都已经被汗浸透,简直自己的心失了主宰,随着引的人,向父亲书房里来。事有出于意外的,书桌上点了一盏很大的罩子灯,李秋圃却在灯下看书,分明是在这里静候着,倒还没有生气的意味。引路的黄得禄,先抢进去报告一声少爷来了,然后退出。小秋悄悄地走进门,再也不敢前进,就挨了门站定。心里默念着,假使父亲喝一声跪下,千万不可固执,立刻就跪了下去。因之站定了,拼命地由嗓子眼里,哼出蚊子大的声音来,叫了一声爹。秋圃将书一推,抬头向他先看了一看,淡笑了一声,点点头道:“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再跟着这样做下去,你准能造反。”小秋不敢作声,只是低了头。
秋圃道:“若照着我李家的家法说,今天就应当打你一个半死。无奈你母亲病了,不能再受气。二来这事惊动全厘卡的人,我教导的好儿子,也没有脸见人。三来呢,我听到你娘说,你在门口徘徊了很久,闻到里面有熬药的气味,不知道是府上人哪个病了,明知道回家有一顿重打,也顾不得,情愿进来看看。这虽是一点小事,却是王阳明先生说的良知良能。做上人的,虽然是有过必罚,也要有善必劝。我觉得你这利害趋避之间,还能见其大,所以我饶了你这一顿打。”
小秋做梦想不到父亲这样说着,不但是不见怪,似乎是很嘉许了。因此微微地答应了几声是。秋圃道:“本来呢,我想装马虎,让你走就算了。既而一想,不对。你既然还有一点诚意对我,不怕打,进门来探病。做老子的人,又岂可不对你以诚?所以我把你叫回来,对你说明我的意思。我为什么看得重你这一举,你大概还不懂。我生平恨人作伪,所以倒不嫌真小人,却是嫌伪君子。第二,我是最爱见义勇为,见危授命八个字。这八个字,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事。一个人平常不见义勇为,到了没奈何,来个见危授命,一死了之,究也算不得一个角色。明朝亡国,死了不少书呆子,倒也都是见危授命。那究竟于事何补?就因为了书呆子平常不能有为。所以我对后生子弟,总望他自小就练出见义勇为的性情来。你今天所作,大大地合了我的心,所以你虽犯了很大的罪,我也饶恕你了。只是你做的这事,我早已对你娘说过,不但对不起你爹娘,也对不起对你另眼相看的姚先生。说到这里,要用一个新名词,今晚这事,是你大大一个纪念,指你以自新之路,好好的去做人。设若你再要这样胆大妄为,我就不以你为子。言尽于此,趁着还是知道的人不多,你赶快回船去,明天一早开船下省。并非我姑息着你,为姚老夫子着想,这件事实在张扬不得。你若是明白我做父的人今天不责罚你这一番苦心,你稍有一点人性,以后也就该改过自新了。”这些话说得小秋哑口无言,不能答应。秋圃也是默然,正了脸色望着他。
李太太可就在这个时候,摸着墙壁走了进来,有气无力地向小秋道:“我虽不懂诗云子日,但是你父亲刚才说的这些话,却是至情至理,你若是有点良心,实在不能再为非作歹。我身体不大好我也不说你了。你想想,还要什么东西不要?好捡一点,带到省里去用。”小秋道:“一时倒想不起来要什么。”李太太道:“里面有我吃的香米稀饭,有好金华火腿,四川大头菜,要不,你吃碗稀饭再走。”小秋道:“我倒是不饿。”李太太道:“家里倒有好几只大西瓜,我怕你吃了坏事,不给你了。我已经叫人给你切了一方火腿心,还有十几个咸鸭蛋,带在船上去吃吧。喏,这里另给你十吊钱票子,带去花,买点正经书看,不要买那些鼓词儿,伤风败俗的书,早把你引坏得够了。”说着,将一卷江西官钱票,塞到小秋手上。秋圃皱了眉道:“太太!不是我说你,你实在嘴硬心软。这孩子也就放纵得可以了,你还只管姑息着他。”
李太太道:“你也不罚他了,我又说他干什么?给他一点钱,免得到省里,他和二老爷去要。”秋圃站起来,拖着椅子道:“太太,你那身体,坐下吧。”这又掉过脸,向小秋正色道:“你看看你娘,这一番仁慈之心,怎么体贴你,你做的这事,怎么对得起你父母?”李太太强笑道:“好了,好了!你也不要更引你父亲生气了,叫黄得禄点着灯笼引你走。好在我们到秋凉了,总也要回省的。你不用假惺惺,去吧!”小秋由七岁到现在,都浸在线装书里。无论他思想如何超脱,也免不了这旧伦理观念。因之他一阵心酸,不觉流下两行泪来。李太太道:“这又奇了,父亲都不怪你了,你还哭个什么?这么大人,还能像小孩子一样吗?”小秋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向父母各请了一个安,这就转身出去。黄得禄手上提着一包东西,早是提了灯笼在门口守候。这时,屈玉坚和船家,都没有睡着,隔了舱板,只管说闲话。心里也就在那里想着,这件事,不定还要惹出什么风潮来。后来听到岸上有人说话,接着那声音直奔到船头上来。隔了舱篷,看到有厘卡上的灯笼,更觉这事不妙。等到小秋进了舱把话说明,连船家都说,这样好的父母,实在难得。小秋受了这样一番大感动,自己也就想着,春华已经是名花有主了,空想她有什么用。父母对自己一再地宽恕,已是仁至义尽,也不能再让他们生气了。这样一转念头,虽然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但是除扫兴,也没有别的幻想,心里反是比来时安定得多。 梦远书城(my285.com)
次日天明,一早开船,离开三湖顺风顺水,二百一十里的水道,到第二日下午,老早就到了南昌。玉坚是急于回去,要看他的娇妻。小秋也是怕伯父追问,早早地去销假。到了伯父家门口,见大门外的花格子门,紧紧关闭。然而花格子门上,两块推板,却已推得很高,这是大小姐二小姐在门里面望街。小秋不曾敲门,门已开了,遥遥望到大小姐玉筠,进了上房。二小姐玉贞闪到左边房檐下,一个女仆,含笑在门边。小秋笑道:“既是怕人,就不该出来望街,要望街就不必怕人。”玉贞笑道:“我若进了女学堂,我就不怕人。”小秋道:“这话可有些奇,进了女学堂,为什么就不怕人?女学堂里有什么护身符送人吗?”玉贞笑道:“你少高兴,你下乡去看朋友,看了这些日子,爹很不放心,问过好几回了。”小秋道:“二伯在家没有?”玉贞道:“正为你的事,写信到三湖去呢。”
小秋听了这话,心里倒怦怦跳上两下,不想刚进大门,就遇着这样不妥的消息。这就不敢迳直的去见伯父,先溜回自己的卧室里,定了一定神,自己想着,难道伯父会知道我到了三湖去了?按着情形说,这决不能够。因为自己和父亲分手以后,不过几小时就动身,信不能比人快。大概伯父以为我出门多日,不知去向,把这事去告诉父亲的。正这样出神着,却见床头边的被褥,翻乱着不曾理好,牵着看时,自己下省来照的两张相片,放在枕头底下的,却是不见了。看这样子,而且是拿去未久,奇怪着,便向屋子里四处找寻。找了两三个地方,玉贞掀了门帘子,伸进头来问道:“大哥,你找什么呀?”小秋道:“我想这东西一定是你拿去了,并没有第二人知道。”玉贞回过手去挽着辫子梢,将牙咬了下嘴唇,向小秋微笑。小秋道:“一定是你拿了,不会错的。”玉贞道:“你不分青红皂白,指出一样东西来,怎么就知道是我拿了?说的是相片吗?也不是我要拿,是爹要我拿了去的。”小秋道:“你看我猜错了没有?二伯要我的相片做什么?”玉贞笑道:“你猜吧。”小秋道:“这是我预备考学堂去报名的相片。你把我的相片弄丢了,我还得重照。”玉贞道:“你去向我爹要吧。我爹正叫你去有话说呢。”
小秋想穿了,伯父不会知道他到三湖去了的,这就大着胆子来见仲圃。看到他戴的那老光眼镜,还搁在书桌上,一封敞着口的信,也还有铜尺压在面前,人却是捧了水烟袋,架腿沉吟着。看他那情形,分明还在玩味那书信中的措词。小秋进门来,请了个安站定。仲圃皱了眉道:“虽然游山玩水,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是你正在读书的时候,不应当这样放荡不羁,下乡去看一回朋友,竟有这么些个天!”小秋道:“走的时候,我也同伯父说明了,怕有六七天才能回来的。”
仲圃道:“我正在写信给你父亲,提到你进学堂的事。还有呢,便是你的亲事。我们同乡陈子端老爷,他是京官外放江西,他一向跟着办洋务的人在一处混,对于时务,那是熟透了。在中丞面前,是极红极红的人物。省里无论办什么新政,他也可以说两句话。虽然彼此同乡,遭遇不同,我本无心交这样一个朋友,倒是他偏有那闲情逸致,琴棋书画,样样都谈,在下棋作诗的场合,和我说的十分相投。我无意之间,曾把你父子两个人的诗,抄了几首给他看。他居然很赏识,愿和你见一见。他有两位小姐到我们家也来过两次,你伯母偏又疼爱她们。她向我说,很愿和陈家结成亲,说合那位大小姐。我们家虽然讲的旧家风,但是到了这百度维新的时候,也就难说了。好在这两位小姐,虽都是女学生,倒十分地端重,我想着,亲倒是可结。陈子翁曾薄南昌首县而不为,听说要过道班。你若打算由学堂里去找路子,舍此何求?”
小秋听了伯父和他提亲,究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最后仲圃一段话,意思就差不多完全透露出来,这就笑道:“婚姻是一件事,读书又是一件事。若是靠了婚姻的攀援去找出身,那可怕人笑话!”仲圃正色道:“你真是少不更事!我不过告诉你一声,并非和你议论什么是非,我自和你父亲信上商量这件事。”小秋听说是和父亲去商量,这就想着,用不着辩论了。父亲那种脾气,他决不会为了攀权贵去联亲,因之在仲圃面前,站了一站,自走出来。
刚走出书房门,就看到玉贞由窗台边闪了过来,笑着将手指点了两点。小秋道:“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的?”玉贞笑道:“你还跟我要相片吗?听见没有?你那岳父老子,还要见一见你本人呢。”小秋本想说玉贞两句,抬头见伯母杨氏和大姐玉筠,都站在房檐下,向自己微笑。看这种情形,离开伯父家里这几天,这件事一定是传说到很厉害。好在有父亲这一块挡箭牌,一切全不管,等着父亲来信得了。他持着这样的态度,约莫有十天之久,秋圃的回信来了。但是给他的信,并没有提到亲事,只说是听凭伯父的指教,去投考学堂。同时有信给仲圃,却不知道信上说些什么,看仲圃的颜色,和平常一样,似乎父亲的回信,又不曾违拗他的意思了。
私下也曾去和玉坚商量这件事,据他说,春华是娶不到的了,有这样一个女学生小姐送上门来,为什么不要。这个为什么,小秋也是说不出来。在他心里这样延宕着,光阴可不能延宕,不久就是秋风送爽,考学堂的日子。依了仲圃的意思,去考测绘学校。除了求人写八行之外,仲圃还要带他一同去拜访陈子端。小秋明知伯
父的用意,便推说不懂官场规矩,不肯去。仲圃将他叫到书房里,正色道:“你为什么不去?古来雀屏射目,登门求亲,只怕不中。再说陈家这位小姐,无论你向新处说,向旧处说,都无可非议。再说,你父亲也就知道你必定执拗。在我信里曾附了一首诗,说是你再三执拗的时候,就给你看。诗在这里,你拿了看去。”他说着,打开书橱子,在抽屉里找出了一张诗笺,递给小秋看。那诗是:
药香差许能思我,北雁何堪再误人?儿欲求仁仁已得,不该更失这头亲。
小秋看了这诗,便想到那晚上父亲不曾责罚的一回事,捧了诗笺简直说不出一个字来。自然,他是软化了,而且他也说不出不软化的一个理由来,便默然地把那诗藏在身上。这一首诗,经了一些日子,传到屈玉坚手上去。又过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日子,居然传到了春华手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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