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杏园问何剑尘是不是做黑货生意,何剑尘道:“不是!不是!”杨杏园道:“那就是做公债买卖。”何剑尘道:“做公债生意,也不算不道德呀。不是!
不是!“史诚然在旁边说道:”这个事,我很明白。他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一边替人谋官,一边为自己筑藏娇的金屋。“说着对何剑尘一笑道:”你说是不是?“
何剑尘还没有答话,杨杏园道:“哦!这话我明白了,一定是他讨花君这桩事,已经有定局了。夏天花君为这桩事,还巴巴的送了我一件直罗的衣料,运动我做媒。
我因为剑尘淡淡的,没有望下说,觉着很对花君不住,谁知他们已经把条件订好。‘脱着,便隔着桌子和何剑尘拱手道:“恭喜!是几时月老系下的红丝?”何剑尘笑嘻嘻的说道:“虽然有这句话,那不过说着玩罢了,哪里会真有这个事。你想想看,哪个客人热了姑娘,没有要讨的话?要是一说就成事实,那末,八大胡同的班子,不必开了。”杨杏园道:“这话诚然,但是你们的事,应当别论。”何剑尘道:“这话奇了,我们一样的逛,她们一样的当姑娘,何以我和花君的事,就当别论?”
杨杏园道:“就算你们没有这种计划,我问你,你刚才所说,马上有笔开销,这是什么开销?”何剑尘道:“不过私人债务罢了。”杨杏园还要往下驳,这时何剑尘拿着一枝笔,在墨盒里沾墨,低头老不做声,隔着桌子,却对杨杏园瞅了一眼。杨杏园会意,就也不做声。史诚然和几个同事的,都没有留意,把这话也就打消不提了。把稿子编完以后,何剑尘对杨杏园说:“我明日上午,到你那儿去,请你不要出去,等我一等。”杨杏园知道必定有事,也就答应了。
次日上午,何剑尘果然就到杨杏园会馆里来了。杨杏园笑道:“我已经猜着你的来意了,要我作个现成的红娘,是也不是?”何剑尘道:“这个倒不消,我找你还是为款子的事情。”杨杏园道:“你不是自己已经在筹款子吗?”何剑尘道:“那种钱水里捞月,哪里有准。我要是办这桩事,还得在别的地方,弄一笔可靠的钱,才能放手做去。”杨杏园笑道:“这里没有第三人。我来问你,花君和你订的条件,到底怎样?你不妨讲出来,大家斟酌斟酌。”何剑尘笑道:“没有什么条件,反正我替她还清债务就是了。”杨杏园道:“那是老章法,当然如此。我要问你,你们是怎样兴起这个念头的?怎样开始谈判的?”何剑尘笑道:“这话太长,怎样说起?”杨杏园道:“那有什么难说。你从正式发动的那一天说起得了。”何剑尘这时在身上烟卷匣子里,拿出一枝烟卷来,擦了火柴抽着,呼了一口烟出来,把指头弹一弹烟卷上的灰,昂头想了一想,一句话设说,噗哧的一笑。杨杏园道:“你说就说,不说就不说,哪有这些个做作?”何剑尘笑道:“我想这话,还是缓一步告诉你罢,反正你会知道就得了。”杨杏园道:“不行,你越是这样做作,越有好听的,你非说出来不可!”何剑尘笑道:“告诉就告诉你罢,你可不要把这话告诉梨云,免得她们姐妹伙里传说出来,怪难为情的。”杨杏园笑道:“花君虽搬到凤仙班去了,她们还是常见面,花君的事,恐怕她早知道了,何必要我告诉呢。还有什么条件没有?我都算答应了,你可以宣布了罢!”何剑尘又抽了一口烟,然后笑着说道:“上两个礼拜,我不是请了一天的假吗?那天我是在一亲戚家吃喜酒去了。
我看见人家少年夫妻一对一对的来往,心里好不羡慕,把这成家的心事,顿时又引了起来。我对那主人翁,借故说要回报馆,别了他们,一个人偷着上凤仙班。我到了花君屋里,她就问我,为什么吃得这样醉,两眼通红的。我说刚吃喜酒来,我说了这句话,一歪身就在沙发椅上躺下了。她说:“嗳哟,这可醉得厉害咧,快点吃点水果罢。‘一面拧手巾给我擦脸,一面自己削梨给我吃。其实我并没有醉,不过走胡同走得累了,她既要亲自伺候我,我落得受用。这时,已经十二点钟了,她也挤着坐在沙发上,握着我的手说:”现在好一点没有?’我说:“觉得渴得很,头也有点昏,坐一会子,就好了。‘她说:”明天上午,你没有什么事吗?’我说:‘事是天天都有的,不过搁也搁得下来,你要有什么差遣,明天我当然可以抽空和你去办。’她就说:“你又装呆,我明天哪有什么事要你办。我是说的今天的话,干吗装呆呢。‘”杨杏园笑道:“照你这样说来,你是子产之鱼,得其所哉了。后来呢?”何剑尘道:“那以后的手续无非是那几句话,就不必提了。到了一点钟的时光,她的娘姨已经走了,她才正式和我开谈判,她说:”你是个老白相,在我这里来往,也有一年多了,大家心事怎样,都是看得出的。你平心而论,我待你怎样?’说毕,又重新声明一句说:“你可要说真话,不许灌米汤。‘我便说:”不灌米汤的话,你待我是很好。’她笑说:“戆大,我不是问待你好不好的话,问我是真心待你,还是假意待你?‘我笑说:”这句话,那就难说了,照我看来,大概不至于是假意罢!’她把脸一板说:“你这人真是……‘我不等她说完,便说:”说老实话,你从前待我,也很平常。近来四五个月,照我良心上看来,我自己已经算是你一个熟客了。’她说:“这句话么,也有几分像。‘说着笑了一笑,又问:”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我说还有一个老娘,两个兄弟。她便问老太太待人怎样?我说她老人家,待下人是最好不过的,从前我那位太太,和她就像亲生母女一样。她说:‘还有你那两位令弟,也有太太吗?’我说:“有的。但是你今天晚上,为什么盘问起我的三代履历来了?‘她笑着问:”你猜呢?’我说:“你这个意思,我早就明白,但是我是个吃笔墨饭的人,哪里有力量在这里头娶人?你们都是看惯了花花世界的,又哪里能跟我书呆子去过日子。‘我说了这句话之后,以为她必定有一篇大道理驳我,谁知她竟承认我这几句话有理。她说:”你这话却是老实话,这个时候要你拿出一万八千来,你自然是拿不出。但是六七百块钱,你也拼凑不出来吗?’我说:“你这话我又不信了,难道你的亏空,就只这几个钱吗?‘她说:”我自己是没有什么亏空,就是一点小帐,那不值什么。就是这位老的花头太大,没有两千,她是不会放手。我私下还有几件钻石,大概值一千多块钱。’说到这里,对我笑了一笑。说:“真要作人家人,这个东西没有什么用,说不得了,为了你,我情愿把它换脱,只要你凑几百块钱,这个事就成功了。‘我听了这话,真出乎我意料之外。
便说:“你有这一番好意,几百块钱的事,我哪怕化缘,也要化得来。可是跟着我,只好过青菜豆腐日子,没有洋楼住,也没有汽车坐的,你不后悔吗?‘她说:”这话,你不说,我也明白的。老实说,这里面的人,要出去住洋楼坐汽车,只好作姨太太,外面好看,心里的苦,说不出来。到了一百岁,还是姨娘,样样在人后面,一世也出不了头。许多人从了良又翻出来,哪里都是愿意的吗?’“杨杏园道:”倒看花君不出,竟是能看破虚荣,很存一番打算的。你对她还有什么条件呢?“
何剑尘道:“这一天,就商量了一晚上,结果我尽一个月内,筹七百块钱,筹办到手,再和她领家妈开正式谈判。她依允,自然无事,她不依允,大概还免不了一番大交涉。好在只要我和花君打个里应外合,也不怕她不肯。现在就是这笔款难筹。
我听见说,你在邮政局里还有一笔储金,我想替你移动一下,不知你可能帮我一个忙?“杨杏园笑道:”你也是当代的财政家,无孔不入了。老实说,这一笔款是代舍弟存的升学预备费,共总不到二百块钱,你拿去了,还是无济于事。“何剑尘道:”一处等来,却是不容易,我只是分途募集的一个办法。若是一口气能筹到,那是更好了。“杨杏园道:”就照你的限期说,还有两个星期,慢慢打主意罢。真是你想不出法于来,邮政局里那笔款,我总可以借给你,那是毫无问题的。“何剑尘笑着拍拍杨杏园的肩膀道:”老弟!难得你这样慨然帮忙,我必定为你作个好媒人谢你。“他就心满意足的走了。
杨杏园心里正在想:不料何剑尘还有这样一段姻缘。只听见外面院子有人嚷了起来道:“混蛋!徐老爷少的了你们的钱吗?还要你这一次两次的,在我前面来讨!
我明日告诉馆董刘大人,会长王都统,把你们这班混蛋东西,全轰了出去。“杨杏园一听,是这馆里住的徐二先生,在那里发脾气。便踱出院子来,看他再闹些什么。
只见他站在大庭里,指手画脚在那里骂,长班垂手垂脚站在一边,不敢做声。杨杏园便上前问道:“次午先生,什么事发这大怒?”徐二先生走近一步,指着长班道:“我在这里住了三年了,前前后后,总没有欠过他什么钱。这两个月因为手头紧一点,差了他们两个月饭帐,也是有的,他就问我讨起钱来。我一千八百,也常常借过人家的,没有看见人家这样对我讨过。这混帐东西,简直瞧我不起。”杨杏园笑道:“别理他,不值得和他们惹这些闲气。”徐二先生哪里肯听,对长班还是混帐王八蛋的乱骂。这时,旁边厢房里走出一个人来,喊道:“徐老二!你这就不对了。
他们当长班的,有多少钱和住会馆的先生垫伙食。他问你要钱,也是正理。就算他要错了,你骂他一顿,也就算了,你尽闹什么?“杨杏园回头看时,只见一个老头子,秃着一颗圆头,一脸的红麻子,鼻子下,有一把半白的胡子,身上穿件蓝布袍,外套大襟青缎旧背心,下面穿的厚布袜子,方口布鞋,一望而知是一位来自田间的老先生。他两只大袖口,都卷着半边,他一只手摸着胡子,一只手拿着两个核桃,只在手里搓,把两只眼睛睁的铜铃也似的,望着徐二先生。徐二先生一看,先有三分心怯。便道:”胡三老,你老人家有所不知。“胡三老睁着眼睛说道:”什么?
我有所不知!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哪样不知?倒要请教!“徐二先生碰了这一个大钉子,也弄僵了,说话不好,不说话又不好。杨杏园便把胡三老一扯道:”原来是老先生,一年不见面,越发的发福了,我几乎不认得。这回几时到京的?“
说着,带拉带扯,把他拉到自己院子里去了。徐二先生这才过了这个难关,便溜着走了。会馆里的人,大家好笑,都说:“胡三老一来是皖中的财主,二来是儿子当议员,三来徐先生的书记是他荐的,不然,徐先生也不能这样听话呢。”这里杨杏园把胡三老拉到自己屋子里,请他坐下。他先说道:“杨先生,你瞧徐老二这人,他不过芝麻点大的小差事,动不动就端官排子,你说可恶不可恶?”杨杏园笑道:“他这个人,就是这点毛病,其余都很好。其实呢,这种人就很多,也不是他一个人。”胡三老道:“杨先生你说我骂的他对不对?”杨杏园知他这老头子欢喜戴高帽子,便道:“你老人家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应该说的,这种抱打不平的事,也只你这位老英雄,可以出来做。”杨杏园误打误撞,说出了“老英雄”三个字,谁知正对胡三老一股子劲。他把腿一拍道:“着!老贤侄。你这句话,就是我的知己。
我常说,在会馆里住的人,只有你一个人干净,没有一点官味,其余都是狗窟里钻一下,猪圈里钻一下,什么老爷?什么先生?“杨杏园怕他往下骂,便道:”你老人家别理他,到会馆里来了,可以到我这里来坐。我听见说,你老人家年壮的时候,南北水陆路走过十五省,多见多闻,很愿意在你老人家面前领教领教。“胡三老摸着胡于哈哈大笑道:”怎么?老贤侄,你知道我走过十五省吗?“杨杏园道:”同乡谁人不知,我早已听见说了。“胡三老把手心里握的两个核桃,搓的得啦得啦的直响,一只手将胡子摸上几下,笑道:”提起当年出门的事,那真有得说了。那个时候,哪有什么轮船火车,整万里路,也只好走啦。走路那还不算什么,旱路上有旱路上的强盗,水路里有水路里的强盗,客住站,船靠岸,哪里不要留心。“胡三老说到这里,将衫袖望上一卷,露出他的胳膊,上面有一个大疮疤,给杨杏园看。
说道:“你瞧!这就是被响马所砍的刀伤。”杨杏园笑道:“我说怎么样?就这一点成绩,就够得上老英雄三个字了。”胡三老见杨杏园一再恭维他,喜欢得眉开眼笑,连他年轻的时候,偷杀村庄里肥狗吃的事情,都说出来了。这天他在杨杏园这里就谈了几个钟头。以后他到会馆里来,别的屋子都不去,专在杨杏园屋子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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